【摘要】《尔雅》,初无此书,古代先民于文字创造盖非仓颉一人。仓颉为黄帝之臣,始制文字,不过是传说。先民见一物焉,以习惯定其音读,然后依其形状简约描画,即文字之雏形。中国文字根本性质是表意者。表音文字易于本民族传学,自咿呀学语至滔滔其言,只要会拼音,则已初通文字矣。中国则不然,不只形殊声异,一字多音、多义、多词性,而且今不乖古,今字既盛,古字犹存,这是一座人类文字学中极难攻克的堡垒。
【关键词】文字 文化 语言
【中图分类号】J292
【文献标识码】A
导言:小学源流
秦焚书坑儒,始皇之劣迹也;秦“书同文,车同轨”,不朽之盛事也。中国文字之发轫,起于象形,五千年前仰韶彩陶上有亦图亦字之装饰纹,先民肇创,喑哑朴雅,初无造字之大愿,状自然之形以自娱耳。延至殷商,乃有创造文字之自觉,遂有契文出。商、周时代巫筮于龟甲兽骨上刻其所卜,最初有符号意义,意在记录事件,便于回忆。光绪三十年(1904),孙诒让有《契文举例》出,此甲骨文考释之始。今之考释先秦典籍,有甲骨文之助(甲骨文有四千五百字左右,据《甲骨文编》可辨识者约一千七百字),显然较乾嘉之际的大朴学家增加了辨析古代典籍的利器,此是后话,先存而不论。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崇儒术”,应运而生的是对儒学经典即先秦之学的释训之学,有犍为文学者列于先,毛亨列于后,而毛亨之《毛诗故训传》据称上传自子夏。子夏固为孔子之门人,后之学者往往将子夏作为桥梁,上接孔子,下接汉儒,子夏甚至成《易经》之传人,且有专著,纪晓岚以为附会不足信。犍为文学之著述亦已散佚,只是留下了一个遥远的谜团。
“小学”之名盖源起于西汉至莽新之时,彼时称文字学为“小学”。“刘向传经心事违”(杜甫句),违刘向之心事者其子刘歆也。所违指刘歆有篡改古籍以为王莽篡政造舆论之劣迹。然刘歆于古文字(指古籀、虫鸟篆)之研究,功不可没,不可因人而废言。而其挚友、那位被刘禹锡《陋室铭》赞为甘居“西蜀子云亭”的扬雄,于文字之“方言”,识见独称绝伦。而扬雄之人品大概刘禹锡不甚了了,他曾奉《剧秦美新》之媚文以谀王莽。同样,我们不能因人废言。刘歆与扬雄于两千年前的文字学,可并列昆仑。于文字之形、音、义,皆有发明,是最初的里程碑。
《尔雅》,小学梁柱也,初无此书,古代先民于文字创造盖非仓颉一人。仓颉为黄帝之臣,始制文字,不过是传说。先民见一物焉,以习惯定其音读,然后依其形状简约描画,即文字之雏形。此字之含义则包括食之、用之、欣赏之、祭祀之,不一而足,是则音—形—义,在其中矣。中国文字之六义: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初见《晋书·卫恒传》),其中指事、象形、形声,与形、音有关,而会意、转注、假借则与义有关,然此不过略而言之,其中有种种错杂或根本与六义无涉者,兹不赘。中国文字根本性质是表意者。表音文字易于本民族传学,自咿呀学语至滔滔其言,只要会拼音,则已初通文字矣。中国则不然,不只形殊声异,一字多音、多义、多词性,而且今不乖古,今字既盛,古字犹存,这是一座人类文字学中极难攻克的堡垒。
中国古代皓首穷经之硕彦大儒,即使于小学上竭尽毕生之力,犹有不及。注《尔雅》之学者不可胜数,其著述之丰,何止千数,今唯举荦荦大者,略窥其一斑。
西汉时有终军者,《汉书·艺文志》有《终军》八篇,少年豪杰,十八岁为博士弟子,于《尔雅》独深其道,著作散佚,死年二十余,深为《尔雅》之学失一英才恸!刘歆、扬雄之后,东汉经学家许慎著《说文解字》,可谓研究秦小篆之拓荒者。三国魏人张揖作《广雅》,清王念孙作《广雅疏证》。王念孙虽称张揖“为功于诂训也大矣”,然以为文字之学最重提领而挈纲,本立而道生。王念孙意欲博考以证张揖之误采,参酌而寤先儒之误说,“以燕石之瑜,补荆璞之瑕”。读此文,似曾相识,乃索查之,原来出自东晋郭璞为扬雄《方言》作之序,序中有云:“余少玩雅训,旁味《方言》,复为之解,触事广之,演其未及,摘其谬漏,庶以燕石之瑜,补琬琰之瑕。”王念孙虽有抄一千五百年前文章之嫌,然改“琬琰”为“荆璞”,终觉文字提高一步,可喜也。当然从张揖到王念孙历一千五百年,从扬雄到郭璞历三百年,后继者较先行者在文字学上的进步是显然的。扬雄之后,东汉郑玄,为汉代集注学之大成者,注《周易》、《论语》、《尚书》。《十三经注疏》中有其所注毛诗,然略觉可惜者,郑玄以《礼》注《诗》,故附会穿凿多有,为迂儒之通病耳。南朝沈约之子沈旋亦精于小学,惜其著述亡佚。此后唐陆德明为郭璞《尔雅注》增其音义,北宋邢昺为《尔雅注》作疏,以畅其文义。《十三经注疏》中所选即郭璞注本及邢昺疏本。南宋郑樵有《尔雅郑注》,陆佃有《埤雅》,皆入四库,信其名不虚传。
小学至戴震出,于音韵、训诂、名物、方言,无所不精,允为一代宗师,其《尔雅文字考》、《音韵考》、《方言疏证》、《声类表》,皆小学之经典著述。其为乾嘉学派之大纛,或无疑焉。兹后,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王念孙《广雅疏证》、邵晋涵《尔雅正义》、郝懿行《尔雅义疏》、王鸣盛《蛾术编》皆称大手笔。近代以还,甲骨出土,金文日多,有王懿荣、刘鹗、孙诒让、董作宾、王国维、罗振玉、郭沫若、胡厚宣、于省吾、商承祚、容庚、唐兰、李学勤、裘锡圭诸大师相望于学林文字之道。吾友康殷于古文字形发微亦有睿识,惜其骂人甚烈,不容于学界。信夫小学为诸经学之奠基,后之来者一以为幸,一以为忧:幸者,前人之殊勋,足资享用;忧者,文字一事,终非儿戏,不皓首而穷经,而欲前进一步,恐为梦想。
郭璞《尔雅注》简析
郭璞在《尔雅注序》(晋郭璞撰,唐陆德明音义,宋邢昺疏)中总论《尔雅》:“夫《尔雅》者所以通诂训之指归,叙诗人之兴咏,总绝代之离词,辨同实而殊号者也。”(训诂者又称训故、诂训、故训。盖以当下人所通用之词语以解释古籍之词义称“训”,以解释古代方言者为“诂”。前者如《尔雅·释水》:“大波为澜,小波为沦”,后者如《尔雅·训诂》:“乔、嵩、崇,高也。”——范批)
所谓“离辞”者,一说连缀词句,一说分析词句。史记称《庄子》:“善属书离辞”,谓庄子善于辨析也。“同实而殊号”则指内容意义一也,而词语则异,词语既异,则音读固殊,而音读随十方国土之不同,同一字,固有方言之殊。训、诂之所以为别者,“训”重在义,而“诂”重在音也。《说文解字》释“训”:“说教也。”“说教者,说释而教之,必顺其理。从言、川声。许运切。”(《说文解字注》)《说文解字注》释“诂”:“故言者,旧言也,十口所识前言也。训者,说教也;训故言(古人所用之音,古人如此言也—范批)者,说释故言以教人是之谓诂”,正音之意也。
王念孙《尔雅疏证》之“疏”者,开浚也,疏导也,古人所用词语,今人读而不能明者,则疏而导之也。注,给古代书中字句作解释,所谓“注疏”(亦可称“疏注”——范批),乃注文和解释注文的文字的合称,而传、笺、解、章句等词,其义皆同,而疏又有义疏、正义、疏义等词,其义皆同也。
唐国子博士兼太子中允赠齐州刺史吴县开国男陆德明于《经典释文·尔雅序录》中云:“尔雅者,所以训释五经,辨章(章句也,释也。——范批)同异,实九流之通路,百氏之指南,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博览而不惑者也。尔,近也;雅,正也。言可近而取正也。《释诂》一篇,盖周公所作,《释言》以下,或言仲尼所增,子夏所足,叔孙通所益,梁文所补,张揖论之详矣。前汉终军始受豹鼠之赐,自兹迄今,斯文盛矣。先儒多为亿(臆——范批)必之说,乖(乖戾、背戾、背离常道—范批)盖阙之义。唯郭景纯(郭璞),洽闻强识,详悉古今,作《尔雅注》为世所重。今依郭本为正,犍为文学(一以犍为文学为人名,一云犍为郡文学卒史臣舍人,汉武帝时待诏——范批)注三卷,刘歆注三卷,樊光注六卷,李巡(后汉)注三卷,孙炎注三卷,郭璞注三卷。”“梁有沈旋(沈约之子),集众家之注,陈博士施乾、国子祭酒谢峤舍人顾野王并撰音,既是名家,亦采之,附于郭本之末。”陆德明所述《尔雅》之始作者周公、所增者仲尼诸说,皆为臆测,已不足取。至三国张揖,始有书流传,其余皆佚,无从考。陆德明之功绩在于张揖之后,又荟萃三国、晋、南朝诸名家之说,以附郭璞之书后,使犍为文学等人之著述不于时光流逝中湮没,功不可没也。
南宋所订之《十三经》中,所用为东晋郭璞《尔雅注》和北宋邢昺《尔雅疏》,所以然者,以邢昺之著传至南宋,为当时疏注中最详赅者,苟彼时有王念孙、段玉裁之著,则邢昺之著其陋必见。然历史不可假设,自朱熹至王、段,《尔雅》之学始大备之矣。今略述《尔雅》成书原始、传流、大备,深感中国于文字学领域,仰之弥高、钻之弥深,今之读者唯择要以领略可矣。尔,迩也,近也;雅,正也,庄也。识得《尔雅》,然后知中国语言之典丽博雅,近取诸身,与流俗之市廛秽语划一界限。中国是不缺少文字的伟大国度,唯今之世,动荡浮躁之徒以极其恶浊之词入口语,或标以英文字母,或以谐音错杂用之,俗世以为时髦者,正国学之大敌,雅言之贱贼也。
《尔雅》郑注要旨
郑樵(1104~1162),福建莆田人,不应科举,刻苦力学三十年,访书十年。因不满空谈心性、讲究辞章的风气,于史学主张广博会通,故尊通史而抑断代,褒司马迁而贬班固,生平著作丰富,有《氏族志》、《动植志》等八十余种。而著作多亡佚,存者除《通志》外,仅有《尔雅注》、《夹漈遗稿》、《诗辨妄》及一些零散遗文。郑樵克服了南宋诸儒崇义理而疏考证的毛病,甚至诋汉儒毛亨、郑玄,于是遭到诸儒的攻击。郑樵孤踪独往,不尚空谈,于南宋空谈心性甚嚣尘上之世,可谓巍巍其一人耳。他以博洽而傲睨一世,对《诗经》研究的辨妄,功绩尤著,清纪昀称其所为文“通其所可通,阙其所不可通,文似简略而绝无穿凿附会之失”。郑注,《尔雅》家以为善本。
郑樵《尔雅注序》曰:“《尔雅》逸,而笺注劳。……《尔雅》者,约六经而归《尔雅》,故逸;笺注者,散《尔雅》以投六经,故劳。”
郑樵又曰:“有《诗》、《书》而后有《尔雅》,《尔雅》凭《诗》、《书》以作注,往往出自汉代笺注未行之前,其孰(何能)以为周公哉!《尔雅》释六经者也,《尔雅》明,百家笺注皆可废。”
典籍上有之,《尔雅》有之;笺注则非,网罗天下名物,附以义理,《尔雅》无之。逸、劳指此。
郑樵曰:“《尔雅》,应释者也;笺注,不应释者也。人所不识者,当释而释之,曰:应释;人所不识者,当释而不释,所识者,不当而释之;曰:不应释。古人语言于今有变,生今之世何由识古人语?此《释诂》所由作;五方语言不同,生于夷何由识华语?此《释言》所由作;物有可以理难言者,以理言之;有不可以理言,但喻其形容而已。形容不可明,故借言之利以为证,此《释训》所由作;宗族、婚姻,称谓不同,宫室、器乐,命名亦异,此《释亲》、《释宫》、《释器》、《释乐》所由作;人之所用者,人之事尔,何由知天之物?此《释天》所由作;生于此土而已,九州之远、山川丘陵之异何由历?此《释地》、《释丘》、《释山》、《释水》所由作;动物、植物,五方所产各有名,古今所名亦异谓,此《释草》、《释木》、《释虫》、《释鱼》、《释鸟》、《释兽》、《释畜》所由作。”这是郑樵以为《尔雅》作为经书,应将人们所不识者释之,郑樵名之为“应释者”。反之,“当释而不释”,“不当释而释之”名之为“不应释者”。
《尔雅》,应释者也,释人所不识者释之,此《尔雅》所以为郑樵所酷爱也。
注笺家之通病,——舍经(不应识者,孟子所谓“不虑而知”者,天然自在者也。——范批)而从纬(应识者,对自在之物附显以义理—范批),背实(早为长物——范批)而应虚(附加之义理——范批),致后学者昧其所不识(经也)而妄其所识也(纬也)……不应识者经也、实也。
郑樵,对“不应识者”(即本来识者)特重,它们不凭文字而后显,不借训释而后知,以为这才是经学之本,不能舍经而求纬。
郑樵曰:“言读百篇理自见,何谓释则不显?且如《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无笺注人岂不识?《孟子》所谓‘亦有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无笺注人岂不识?《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无笺注人岂不识?此皆义理之言,可详而知,无待注释(本然也,不待释而后然。——范批),有注释则人必生疑(天下自在之物,本无可疑。——范批),疑则曰,此语不徒然也,乃舍经之言而泥注解之言,或者复舍注解之意,而泥己之意以为经意,故去经远。”
郑樵鞭辟先儒注家之陋习,六经岂可注我乎?
郑樵曰:“正犹入夜必寝,旦必食,不须告人也 [而陋儒于此‘不应识者’(即不借释而后知者)则详,愈详则愈迷,正所谓迷而妄者—范批],忽而告人曰,吾夜已寝,旦已食矣,闻之者岂信其直如此耳,必曰,是言不徒发也,若夜寝旦食又何须告人,先儒笺解虚言,致后人疑惑,正类此。因疑而求,因求而迷,因迷而妄,指南为北,俾日作月,欣欣然以为自得之学,其实沉沦转徙可哀也哉。此患无他,生于疑而其疑无他,生于本来识者(即前指长物)而作不识者解耳。”
实者,非外加义理而后有,此经之所以不应识者。先儒迷障于泥己之见,应识者,虚也,迷也。
《尔雅》训释《六经》,极有条理,然只是一家之言,又多徇于理(即前义理,应识者。——范批)而不达乎情状(即长物,不应识者,自在之物——范批),故其所释《六经》者,《六经》本意未必皆然。
郑樵爱《尔雅》,然以为《尔雅》亦有陋,故以注之。不迷信是郑樵之最大美德。
“樵酷爱其书得法度(即前所赞其书极有条理——范批)。今之所注只得据《尔雅》意旨所在,因采经以为证,不可叛之也。其于物之名大有拘碍处,亦略为之摭正云耳。”
郑樵以为不可叛经以求虚,然而可摭正经书(指《尔雅》——范批)之病。
恃才傲物,目空古今,固为郑樵的毛病,纪昀称其“偏僻之过,习气犹未尽除,别白观之可矣”。别白观之者,作另类观也,以纪昀之博雅,内心有特赏郑樵之处,尤其指出郑樵“驳正旧文”,皆极精当。纪昀举了若干例证(亦即郑樵自谓摭正经书处),表彰其功,择其三于下:
一、郑樵于《释天》“四时”章中引文:“春为青阳,夏为朱明,秋为白藏,冬为玄英,四时和为之玉烛(余曲中曾有‘霸业烟销,玉烛长调’句,即用此意)。春为发生,夏为长赢,秋为收成,冬为安宁。四时和为通正,谓之景风;甘雨时降,万物以嘉,谓之醴泉。”郑樵依据中国文章所时有之骈文韵味,指出“谓之景风”之前必丢失八字,这是一针见血、斫轮老手之眼力;二、又于《释亲》“母党”章中,郑樵以《公羊传·庄公十九年》为证,以为《尔雅》注中“女子同出(同一母所生也),谓先生为姒,后生为娣”为误。郑樵以为“同出”指俱嫁一夫,诸侯嫁女时陪嫁的女子称“媵”,正《公羊传·庄公十九年》曰:“诸侯娶一国,则二国往媵之,以侄、娣从。”“娶一国,则二国往媵之”,切勿误解何以娶国,古文简略,娶国之一女,则国之另一女陪嫁之意。这是郑樵又一次显露了断狱老吏的睿识;三、郑樵又以《左传》正“生曰父、母、妻,死曰考、妣、嫔”的解释为误,以《左传》之意,不过是统称而已,与生死无关,此见于本人后文之释“考”“妣”“嫔”,读者当知最初之发现人为郑樵。以上三例,正郑樵“摭正经书”处,亦纪昀之所激赏处。
王念孙《广雅疏证·自序》要旨
王念孙云:“博士张君稚让(三国魏张揖)……其自《易》、《书》、《诗》、三《礼》、三《传》经师之训,《论语》、《孟子》、《鸿烈》、《法言》之注,《楚辞》、《汉赋》之解,谶纬之纪,《仓颉》、《训纂》《滂喜》、《方言》、《说文》之说,靡不兼载。盖周秦两汉古义之存者,可据以证其得失;其散佚不传者,可借以窥其端绪,则其书之为功于训诂也大矣。”此王念孙对张揖《广雅》所作的概述。有清一代,对前人之著作是极难作如此公允而肯定的评价的。这是王念孙作为学人所具备的美德。王念孙,固谦逊博雅之士也,先盛赞张揖之功,唯其有张揖书在,乃有自己所以广之之可能,文人治学之诚,于此可见矣。
王念孙又云:“窃以训诂之旨,本于声音,故有声同字异,声近义同,虽或类聚群分,实亦同条共贯,譬如振裘必提其领,举网必挈其纲(此已隐然有批评张揖之意矣——范批)。……此之不寤,则有字别为音(所谓念别字也),音别为义(非原义也),或望文虚造而违古义,或墨守成训而鲜会通。易简之理既失,而大道多歧矣。……其或张君误采,博以证其失;先儒误说,参酌而寤其非,以燕石之瑜,补荆璞之瑕(直指《广雅》通病——范批)。”
王念孙于学术一事,绝不囿于先儒之说,只眼独具,言之凿凿。然学者本性谦揖,亦在其中焉。
据王念孙对张揖《广雅》一书之疏证,主要归为两类:一、张揖本人之误(即前“误采”或“误说”者);二、年代久远,必有书在流传过程中之“讹脱”,则非张揖之过。总一千零八处,用心之苦,于此可见。王念孙详以开列如下:“又宪(隋之曹宪也)避炀帝讳(名广),始称《博雅》,今则仍名《广雅》……盖是书之讹脱久矣……凡字之讹者五百八十,脱者四百九十,衍者(漶漫之意)三十九,先后错乱者百二十三,正文误入《音》者十九,《音》内字误入正文者五十七,辄复随条补正,详举所由。”
既前文赞《广雅》之功德焉,至于其错讹,则毫不吝情,痛加审问、明辨,王念孙之《春秋》笔法,于此令人拊掌矣。张揖本人于九泉有灵,深应感谢一千五百年后之知音王念孙。
张揖《上广雅表》要旨
唐人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云:“《释诂》一篇,盖周公所作,《释言》以下,或言仲尼所增,子夏所足,叔孙通所益,梁文所补,张揖论之详矣。”
此论已为历代注家所否定矣。盖周公时所无之文,《尔雅》有之,周公则何能与《尔雅》有缘哉?故而,张揖《广雅》为始作者,盖彼时社会所流传者,手抄口传,所误固多也。
徐朝华教授有云:“《尔雅》的作者和成书年代,从古到今说法不一,尚无定论(恐永远无定论矣——范批)。最初说是周公所作(见张揖之《上广雅表》),或说是孔子门人所作。宋代以后认为周公、孔子门人所作,都是依托之词,从而否定了圣人所作的说法……有人认为是西汉末年刘歆伪撰(故而一人不能作恶,刘歆亦有被后人作箭靶式人物之悲剧——范批)……汉武帝时,犍为文学(一说复姓“犍为”,“文学”名也;一说“犍为”为地名,文学,武帝时官职——见前范批)的《尔雅注》出,可见《尔雅》之成书亦不会在汉代,因此,大体上可以断定,《尔雅》最初成书当在战国末年……并非一人之作。”此论是也。
《尔雅》成书之年代,当在战国之末。秦焚书坑儒,《尔雅》飘零,是其必然。至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崇儒术而后,犍为文学乃有《尔雅注》,此时注本当较稍后三国张揖之注错讹更多。
《尔雅》之地位,自《汉书·艺文志》、《隋书》,直至唐、宋,地位步步升高,至南宋《十三经》,由群经之中跃然而出,成重要经典。辞书本是工具书而成经典,亦足见中国人之于形、音、义之重视。
徐朝华先生有云:“而且今文经学家的注释多侧重于阐明经书中的‘微言大义’”,此正清代大儒王念孙所不取者,亦为南宋郑樵所深恶者。郑樵的经、纬之说,鞭辟入里(经—本然—不应识者,纬—附会—应识者),深宜读经者慎诸。后之来者于读《尔雅》之时,正应于本然之“不应识者”加意,而不当于“应识者”为历代酸儒所惑也。
段玉裁《广雅疏证序》要旨
王念孙与段玉裁同为戴震之高足,是乾嘉朴学之翘楚。王念孙《广雅疏证》是清代训诂学的重要著作,书成后,段玉裁为之制序。在《广雅疏证序》中,段玉裁首先将小学之本义简明概括为文字之形、音、义,而于“古”“今”之名称区别,又有时间先后辩证之看法:“小学有形、有音、有义,三者互相求,举一可得其二。有古形,有今形,有古音,有今音,有古义,有今义,举一可得其五。三代者,不定之名也。三代为古,则汉为今(如伏生之《今文尚书》,即以汉为今也——范批),汉魏晋为古,则唐宋以下为今。”
以段玉裁之博学,其所评王念孙,可谓一言九鼎,而其文简而赅,论小学之纲领也。段云:“圣人之制字,有义而后有音,有音而后有形。学者之考字,因形以得其音,因音以得其义。治经莫重于得义,得义莫切于得音。《周官》‘六书’:指事、象形、形声、会意四者,形也;转注、假借二者,驭形者也,音与义也。”段玉裁论义、音、形之所从来,似可推求。窃以为义者,事物本性也,先民必有音以呼之,然后造字以状之(见前文)。
段云:“三代小学之书不传(夏、商、周小学之书有之而佚矣,西汉末刘歆,始有‘小学’之名——范批),今之存者,形书《说文》为之首,《玉篇》以下次之;音书《广韵》为之首,《集韵》以下次之;义书《尔雅》为之首,《方言》、《释名》、《广雅》以下次之。”
段玉裁略述形书、音书、义书之首、次,可见《尔雅》一书,成书只可能为周末战国之世,而“小学”之名则为汉刘歆、孔安国之后开始流行,条理清晰而分类有序。关于文字六义中,“转注”“假借”两义,段玉裁之说法简洁明了:“义属于形,是为转注;义属于声,是为假借。”此转注与假借二义之要旨,前之人述焉不详也。
“稚让(张揖也)为魏博士,作《广雅》,盖魏以前经传谣俗之形、音、义荟萃于是。不孰(熟也,《荀子》:‘凡虑事欲孰而用财欲泰,夫是之谓五权。’——范批)于古形、古音、古义,则其说之存者无由甄综,其说之已亡者无由此例推测。形失,则谓《说文》之外字皆可废;音失,则惑于字母七音犹治丝棼之;义失,则梏于《说文》所说之本义,而废其假借,又或言假借,而昧其古音;是皆无与于小学者也。”
此段文字于张揖之《广雅》,有微词焉,然亦不甚詈骂。而其切当有胜于垢骂,此段玉裁、陈明、王念孙所以注疏《广雅》之必要也。当然,张揖的“荟萃”之功亦不可没也。
“怀祖氏(王念孙)能以三者互求,以六者互求,尤能以古音得经义,盖天下一人而已矣。假《广雅》以证其所得,其注之精粹,再有子云(扬雄),必能知之。敢以是质于怀祖氏,并质诸天下后世言小学者。”此段玉裁对王念孙《广雅疏证》的最高评价,“一人而已”,指乾嘉之际,注家蜂起之时,能独尊于士林者,舍怀祖无第二人也。
王念孙以精微敏妙之方法研究《广雅》,于义、音、形三者,古义今义、古音今音、古形今形六者辨析审问,则其功至巨而足为后世学人之规矩也。
释诂第一
邢昺疏云:“释曰:释,解也。诂,古也。古今异言,解之使人知也。……此篇相承以为周公作,但其文有周公后事,故先儒共疑焉。”
周公后事,周公固不可得而闻,以云周公所作,故先儒疑之。而《释诂第一》所载,周公时所有者,则不足怪。《尔雅》注者大体依先秦典籍,若《左传》、《公羊》、《谷梁》、《礼记》、《书经》、《易经》、《论语》、《孟子》、《国语》,尤以《诗经》所引最多。郭璞后之注家,更扩充之,则汉后之著录者如《汉书·艺文志》中之《尸子》二十篇原文虽佚,而辑录有之。又如晋代发现之汲郡战国时魏安釐王墓中之先秦古书《汲冢书》,其史料后之注家当可用之。《尔雅》注,是先有《尔雅》本身之解,语极简约,郭璞以注释之,邢昺更扩充之,邢昺于前人“书名僻异,义旨隐奥处,则具载彼文以祛未寤者”。是则《尔雅》于形、音、义愈晰。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邢昺后之注家如郑樵,则观邢昺之疏漏处,中国文字学之前进,正所谓艰难苦恨,实非易事。
《尔雅》之所录字数凡13113,今之所可用者十之三,习见者十之一而已,于使用上不复见亦不须见者则为文字之古董,然其可贵在古代典籍上苟见之,则读者豁然大朗,以知《尔雅》及其注疏非为当下之日常实用,实专供学者研探古籍所必备,其为用则大矣。
今试举《释诂第一》中数例为证:
第一例:“初、哉、首、基、肈、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
“初”,许慎《说文解字·刀部》:“(初),始也,从刀衣,裁衣之始也。”段玉裁注:“见《释诂》。会意,楚居切。……《衣部》曰:制衣以针,用刀则为制之始,引伸为凡始之称。此说从刀衣之意。”以余之意,人类自野蛮而文明,始制衣裳,或以鱼骨,或以兽骨磨以为针;或以兽筋、细藤以为线而连缀为衣。所谓衣者,聊以遮羞而已,非如今之有领有袖。知羞矣,则文明之初矣,故“初”为始也,极其切当也。
“哉”字,今为语气词,往往用于句尾,与“初”义无涉,邢昺疏云:“哉者,古文作才,《说文》云:‘才,草木之初也’,以声近借为哉始之哉。”《说文解字·才部》:“才,草木之初也。”段玉裁注:“引申为凡始之称。《释诂》曰:‘初、哉,始也。’哉即才,故‘哉生明’亦作‘才生明’。凡‘才’‘材’‘裁’‘纔’字,以同音通用。”《说文》更以象形、会意以解“才”字:“从丨上贯—,将生枝叶也。—,地也。”以我之见,—(地也)上植以草木(丨)矣,(丿)枝叶之渐生也。故段玉裁注云:“草木之初而枝叶毕寓焉,生人之初而万善毕具焉,故人之能曰才,言人之所蕴也。”《说文》为郭璞所重,故于《释诂》中往往引述之。俗语所谓才人者,人之生始已蕴之矣。
“首”,邢昺云:“首者,头也,首之始也。”这句话颇为费解者,“首”如何为“首之始”?语焉似不通,乃于《说文》中找到答案。原来这源于“巛,象发”。段玉裁注:“说上有巛之意,象发形也,小篆则但取头形。”那么,首之始殆为发也。此段玉裁之睿识,倘于古籀、小篆无深刻之研究,是无法对《说文》作注的,正所谓“于许氏之说,正义借义,知其典要,观其会通”矣。
“基”者,《说文·土部》云:“墙始也。”段氏以为:“墙始也,本义也,引申之为凡始之称。《释诂上》、《周语》、《毛诗》传皆曰:‘基,始也。’”
“肈”者,《说文》作肁,,许慎原书无此字篆体,以讳汉和帝之名也。《后汉书》作“肇”。段玉裁以为古有“肈”无“肇”,这是他考证了伏无忌之《古今注》、李贤《后汉书注》,以为伏侯作《古今注》时断无从文之“肇”,李贤也断不会以为“肈”“肇”为二字,汉人用“肈”作“始”解,则成定论。
“祖”者,宗庙之始也。《释诂上》云:“祖,始也”,为宗庙引申之义,则古切。[中国古籍,或有注音,皆用反切,所谓反切者以第一字之声母配第二字之韵母也,如祖为则(zé)之声母与古(gǔ)之韵母相配为zǔ。余皆类推。《镜花缘》中有腐儒唐敖者至女儿国,不知反切,而众姝皆以反切之音相问答,唐敖一头雾水,以此讽古之文人之陋者,亦不知反切为何物也。要之,用反切之法拼音,所用之字必简于被注之字,俾使学人以简而入繁,苟“祖”字注为“”(zé)“杚”(gǔ)切,则滑稽甚矣,“祖”且不识,何论“”“杚”哉?又古文字或不用反切,直接以简单之字注较生僻之字,如“凫”音“伏(fú)”,则不可反是,若注“伏”音“凫”,则学人愈入五里雾中矣。]
“元”,邢昺疏:“元者,善之长也。长即始义。”(《尔雅注疏》)段玉裁引《九家易》曰:“元者,气之始也。”《易经·乾卦》首句“元亨利贞”之“元”倘作气之始释,则天地未见之时,有至大之气,冥冥然在焉。元者,始也;亨者,顺也;利者,宜也;贞者,正也。有此四者(非指物质,朱熹所谓天地未见,先有理在之意),然后鸿蒙开,天地生,万物滋,“元”释为“始”,不亦宜乎?
“胎”,邢昺疏:“胎者,人成形之始也。”(《尔雅注疏》)“始”者引申之义也。佛十二因缘中之“有”也,成形必三月,故《说文解字》作,会意而象形者也。
“俶”,邢昺疏:“俶者,动作之始也。”(《尔雅注疏》)许慎《说文·人部》:“俶,善也。从人叔声。”并引《诗经》中“令终有俶”(《大雅·既醉》),以为善训之证。段玉裁则以为“俶有两说,一曰善,一曰始”。窃以为此中含人之初皆蕴善也,如此则二说合一矣。
“落”,邢昺疏:“落者,木叶陨坠之始也。”(《尔雅注疏》)许慎《说文·艸部》云:“落,凡草曰零,木曰落。”盖凡木之始生,有抽丝吐绿之渐进过程,而木之落,则大体一阵秋风便“无边落木萧萧下”,故而木落之过程短暂,开始即结束。“陨坠之始”,缘“始”与“陨坠”皆为过程,乃以“落”字征“始”字,会意而已,并非十分确凿。今之人已绝对以“落”为结束,如“落成”“落幕”等皆是。
“权舆”,邢昺疏:“权舆者,天地之始也,天圆(权)而地方(舆),因名云,此皆造字之本意也。及乎《诗》、《书》雅记所载之言,则不必尽取此理,但事之初始,俱得言焉。”(《尔雅注疏》)段玉裁之意,“权舆”造字之本意,确有天地之始意,然“不必尽取此理”,亦可用于他处。而“初”、“首”、“基”、“肇”、“祖”、“元”数字则见于《诗》、《书》,故曰“义之常行”。扬雄有言,各地方言“皆古今语也,初别国不相往来之言也,今或同”(《方言》卷一)。此郭璞所作《释言》之由也。
以上以郭璞所注、邢昺所疏之《尔雅》为基础,复参照许慎《说文》于形、音、义之剖析,加上段玉裁之《说文解字注》所作的考证。自4世纪始(郭璞《尔雅注》)至19世纪初叶(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已一千五百年矣,中国文字销镕铸鐻,是一漫长的积渐过程,从这一点上论,中国于文字学之探求,很少有他国文字可比肩者。
我们再就郑樵《尔雅注》略辨其与邢昺《尔雅注疏》之区别:如“肈”字,邢昺:“肈者……始开也。”郑樵:“始辟户也。”显然,郑樵言“开”指开门也。而“权舆”,邢昺云:“天地之始也。天圆而地方,因名云。”郑樵则释曰:“胚胎未成,亦物之始。”并未对“权舆”作天圆地方诸解释。郑樵有如下看法,或正对邢昺之批评:“可以文义求他,因音借字,不可以文义求者,难专泥此旧注。”
《释诂上》中,多字以言“始”,其中“初”,今常于文章之首用之;“哉”则转换为语尾感叹词;“首”、“基”、“肈”,通常用为“始”义;“胎”“俶”“权舆”则已沉寂不复用矣。“落”则与今之解相悖(见前文)。
《释诂第一》第二例:
“黄发、齿、鲐背、耇(gǒu)、老,寿也。”郭璞注云:“黄发,发落更生黄者;齿,齿堕更生细者;鲐背,背皮如鲐鱼;耇犹耆(qí)也。皆寿考之通称。”文字一事,远古所留,倘为后之大文人所用,则传之弥久,则此字(词)之幸也。如晋陶渊明《桃花源记》用“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宋苏东坡《浣溪沙》“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意指我虽白发矣,不欲白发而变黄也。“鲐”者,鲭科鱼类,背呈青色,且有深蓝色波状条纹,颇类老年人皮肤老化后之状貌,“鲐背”一词盖源于此。古人亦有于诗文中用之者,如唐郑嵎《津阳门》诗:“笑云鲐老不为礼,飘萧雪鬓双垂颐。”指驼背之老人,其状已鞠躬如也,不须更为礼也。《宋书·谢灵运传》载《撰征赋》:“驱鲐稚于淮曲”,“鲐稚”犹言老幼也,然今人已不复用。耇,郑樵注中引扬雄《方言》云:“秦晋之郊,陈兖之会,谓老曰耇。”郭璞注:“耇犹耆也。”音读为shì,则通“嗜”,爱好也。《庄子·齐物论》:“鸱鸦耆鼠。”苟“耇”字音读为zhǐ,则作致使、达到解,《诗经·周颂·武》:“胜殷遏刘,耆定尔功。”(《毛传》:“刘,杀;耆,改”)后两种音读(shì和zhǐ),不仅字义杳不相干,读音亦全然不同,而皆见于先秦典籍,而不见于《尔雅注疏》,故《尔雅》虽万三千余字,亦不能囊括天下字也,虽经郭璞、邢昺、郑樵诸家注疏,亦不可以为天下之能事毕矣。
《释诂第一》第三例:
“㪉、郃、盍(胡腊切)、翕、仇、偶、妃(音配)、匹、会,合也。”这些字大体与“合”字同义,唯一“仇”字,盖与今日之字义正相反。《左传》有云:“怨耦曰仇”,“耦”同“偶”,相对合也。此正所谓“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爱”与“仇”为孪生,以“仇”作“合”解,今人往往不能理解,而民间称对偶为“怨家”,似可以于此作一旁证。《尔雅·释诂上》又一相近之例:“仇、雠、敌、妃、知、仪,匹也。”邢昺疏云,“仇者,孙炎云‘相求之匹’。雠者,俦、侣、辈、类之匹也。敌者,相当之匹也”。《诗经·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仇”,此苟望文生义,不通《尔雅》,必作荒唐之解。“君子好仇”,今皆作“君子好逑”,其实古文“仇”与“逑”同,好仇者,好逑也,好的伴侣也。这是《尔雅》提供我们的最佳“索隐之方”的例证。
第四例:
“卬、吾、台、予、朕、身、甫、余、言,我也。”卬,《诗经·邶风·匏有苦叶》:“人涉卬否。”原诗描写爱情之女方,等待男方,虽有舟可渡河而不登,所谓“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郭璞注,“卬,犹姎也”,而《说文·女部》云:“姎,女人自称,姎我也。从女央声。”此诗本是卫国流行已久的爱情民歌,《诗序》则必称此诗“刺卫宣公及其夫人宣姜”,又有王先谦者解为“贤者不遇时而作也”。此正所谓好事者强解民歌。董仲舒云“诗无达诂”,诗之含蓄,固无确凿不二之解。反之,倘强为解人穿凿附会,则必成盲人之扪象,瞎子之断匾矣,此与“诗无达诂”盖非一义也。
此例中,“吾”、“予”、“身”、“甫”、“余”,今人尚偶以用之,而“卬”“台”“言”不见用,“朕”则自秦始皇起专为皇帝之自称,太后听政时亦自称朕,先秦则皆用以自称。如屈原《离骚》:“朕皇考曰伯庸”,即我的父亲(皇考)的名字叫伯庸。
第五例:
“诏、亮、左、右、相,导也(郭璞注:‘皆谓教导之’)。诏、相、导、左、右、助(音虑,谓赞勉)也。亮、介、尚,右也(绍介、劝尚,皆相佑助)。左、右,亮也。”郭璞注:“反复相训,以尽其义。”《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逑同仇,见前文)。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这本是一首天然朴素的爱情民歌,后人必解为:“《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古文《诗大序》)又“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因为译者往往不读《尔雅》,解为“参差不齐的荇菜,在左右漂流”,这也属望文生义。其实此诗三段,首段言美好的女子,正是君子的佳偶,二、三段则诗之“比”也,那参差不齐的荇菜,“左右流之”,流,选择也。男女相互扶持以选择所采之荇菜也。男欢女爱包含着朴素的相依为命的内心诉求,真挚感人之处正在于此,其中穿插着哀而不伤的描述,有一波三折之感。这一切与后妃之德何涉哉?
今日口语之“相夫教子”,相者亦帮助之意,口语中有极典雅者,唯今人不知其所出耳。
又:“战、栗、震、惊、戁(女板切)、竦、恐、慴(即慑也),惧也。”这其中除“戁”字今所不用,其他各字皆为习见常用字。“痡(pū)、瘏(tú)、虺颓(huī tuí)、玄黄、劬(qú)劳、咎(jiù)、(cuì)、瘽(qín)、
瘉(yù)、鳏(guān)、戮(lù)、癙(shǔ)、癵(luán)、㾖(lǐ)、痒(yǎng)、疧(qí)、疵(cī)、闵(mǐn)、逐、疚(jiù)、痗(mèi)、瘥(cuó)、痱(fèi)、(dǎn)瘵(zhài)、瘼(mò)、瘠(jí),病也。”其中“玄黄”一词,郭璞以为孙炎之解不能弘通:“而说者便谓之马病,失其义也。”郭璞以为是“皆人病之通名”。然谓马之病,亦有所据,《诗经·周南·卷耳》:“陟彼高冈,我马玄黄。”古人用词亦往往借用,此处非指人之病,是马之病也。后人尤应注意者,“天地玄黄”(指高天之深青与大地之黄色),言天地之色,非指病也。此中言病之字,今除劬劳、咎、、痒、疚、瘼数字,几已绝迹,然古代典籍既有,则《尔雅》必备,这是一本考据学家所用的字典,不可因少用于今而忽之也。
在《释诂》中,我们发现有一处,或为近代学界所从未有人提及者:“俨(yǎn)、恪、祗(zhī)、翼、(yīn)、恭、钦、寅、熯(rǎn),敬也。”其中“恪”字,见于近代大学人陈寅恪、或吾之姑祖父大画家陈衡恪之名,徐朝华先生《尔雅今注》上注音为kè,举《国语·周语中》:“以恪守业则不懈”为例。而郭璞注则为“恪,虚各切”,即“虚”字声母x与“各”字韵母uè相配念,则为谐谑之“谑”,世人皆称陈寅恪、陈衡恪为陈寅恪(xuè)、陈衡恪(xuè),而未闻念陈寅恪(kè)、陈衡恪(kè)者。凡是陈寅恪先生自己在用外文签名时则签kè音,这就使人疑其所以。以吾之见,以陈寅恪父亲陈散原(三立先生,先曾祖范伯子当世先生之亲家)之渊博,取“恪”必用古音,而古人用“恪”于名,如五代之画家石恪,从来皆念石恪(xuè),而未闻念石恪(kè)者;而《尔雅》则唯有xuè音(虚各切),这就更使人不解,陈散原不可能不告诉陈寅恪、陈衡恪应念虚各切即xuè,而以陈寅恪之渊博亦不可能不读《尔雅》,这就表现了陈寅恪对读音的灵活掌握,见外国人则念kè,讲深了他们也茫然。而于国中,则从来皆用陈寅恪(xuè)。从而联系五代画家石恪(xuè),自古皆念石恪(xuè)。由此可知,凡用于名必读xuè。这在《尔雅》上未及详述,作为十翼范曾读《尔雅》之一心得可也,谈不上发明。
再谈“翼”字,邢昺疏曰:“小心之敬也。”顺便提及本人之字“十翼”,此文燕堂翁所赐字也。《十翼》者指战国至汉孔子门人伪托孔子之名所作之《易》疏十篇文章:上下《象》、上下《彖》、上下《系词》、《文言》、《序卦》、《说卦》、《杂卦》也,其对《易》有“小心之敬”在焉,故称“十翼”,虽为伪托孔子文,然已成《易经》不可分割之主要内容。古人有但留其言,不留其名的雅量,不似今日之但求浮名而不务实学者。“翼”字于日常生活中有“小心翼翼”之语,谨慎重于敬仰,与《尔雅》中“小心之敬”有分量上之差异,“小心之敬”则敬之唯恐不周,而“小心翼翼”则为事处处恐有所失也。前者出于心,而后者慎于事。
至于“俨”字,郭璞注:“俨然,敬貌”,敬外更有庄在焉。《离骚》:“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极言商汤、夏禹与周初对天道的敬仰。王国维《人间词话》第十八则论李煜词:“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是云李煜词中所包含的广大慈悲,其庄敬不在词内而正在词外,此所以宋徽宗所不及处。
古与今,乱与治,能相反而兼通,此亦中国文字之妙,《尔雅·释诂下》举两例:“肆、故,今也。”邢昺释云:“即以肆之一字为故今,因上启下之语,郭氏字别为义云:‘肆既为故,又为今。今亦为故,故亦为今,此义相反而兼通者,事例在下。’‘在下’者,谓在下文‘徂、在,存也’注。”我们往文后索查之,果见《释诂下》:“徂、在,存也。”郭璞注:“以徂为存,犹以乱为治,以曩为曏(shǎng),以故为今。此皆诂训,义有反覆旁通,美恶不嫌同名。”邢昺之疏则云:“释曰:《郑风·出其东门》云:‘匪我思且’,郑笺云:‘非我思存也。’徂、且音义同,在训存者,常语也。上云:‘徂,往也’,往则非存,故郭氏列类以晓人也。云‘美恶不嫌同名’者,案,隐七年《公羊传》云:‘贵贱不嫌同号,美恶不嫌同辞。’何休云:‘若继体君亦称即位,继弑君亦称即位,皆有起文,美恶不嫌同辞。’是也。若此篇往也、死也,亦称徂,是恶也;存也,亦称徂,是美也。各首其义,故云‘美恶不嫌同名’。”范按:郑樵《尔雅注》与郝懿行《尔雅义疏》皆以《诗经·郑风·出其东门》为例同意邢昺之注,而朱熹之《诗集传》、杨树达《词诠》以为“且”无“存”义。以邢、郑之学,或有古籍以证其说,朱、杨之说亦待考。
前引文中“以乱为治”,于先秦诗文中亦有见之,《离骚》结尾:“乱曰……”,指全诗舒肆愤懑,极意陈词,或去或留,文采纷华,正所谓“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至此,“乱曰”以下实总言之、统言之之意,亦“以乱为治”,发理词指,撮其总要也。读上古之文,尤应于此加意,稍一疏忽,词义正相反也。
人之亡,今日曰“死”,然《尔雅》所释略录如下:邢昺疏云:“《曲礼》曰:‘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则不分尊卑者,如尧曰“徂落”,徂,往也,即今日口语“人已走矣”,“徂落”,若草木之叶落也。
以上仅举例说明《释诂》的意义:“生今之世何由识古人语,此《释诂》所由作。”
释言第二
郑樵于《尔雅注序》中称:“五方语言不同,生于夷何由识华语?此《释言》所由作。”又邢昺于《尔雅·释言疏》中云:“释曰:《说文》曰:‘直言曰言。’仲尼曰:‘言以足志。’介子推曰:‘言,身之文也。’”(非纹身也,自身之文,则指发于此身言也—范批)古人有以一句为一言者,有以一字为一言者,要在《释言》所解决的问题,正是方言而已。扬雄《方言》云:“皆古今语也,初别国不相往来之言也。”邢昺疏云:“今或同,而旧书雅记,故俗语不失其方,而后人不知,故为之作释也。是曰《释言》。”邢昺重在释方言之义,而未一一实指其方。
扬雄虽西汉人,早邢昺千余年,然其著足补邢昺之不足。扬雄《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正昔年郭璞所谓“巡游万国,采览异言”者矣。
更上溯《方言》之所从来,西汉扬雄与刘歆来往书信,商研“别国不相往来之言”,原十五卷,今本十三卷。仿照《尔雅》体例,将古今各地方言中的同义词以聚合之,作一通释。大部注明通行地区或范围,此正《尔雅》所缺者也,因之其《释诂》与《释言》似无大别,而《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则必标明地域或国名。如前文所述《诗经·周颂·武》“胜殷遏刘,耆定尔功”之“刘”字,《毛传》:“刘,杀;耆(zhǐ),致。”《诗经·周颂·武》并未涉方言。而于扬雄《方言》中则明确指出:“虔、刘、惨、惏,杀也(今关西人呼打为惏,音廪,或洛感反)。秦、晋、宋、卫之间谓杀曰刘,晋之北鄙亦曰刘。秦、晋之北鄙,燕之北郊,翟县之郊谓贼为虔(今上党潞县即古翟国)。晋、魏、河内之北谓惏为残,楚谓之贪,南楚江湘之间谓之欺(言欺惏难猒也)。”
《尔雅注疏》中所不见之字如“嫽”(liáo),“嫽”亦作“僚”,《尔雅》中亦不见,美好也。《文选·傅毅〈舞赋〉》:“貌嫽妙以妖蛊兮,红颜晔其扬华。”李善注引《毛传》曰:“嫽,好貌。”而于扬雄《别国方言》(以下《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皆简称《别国方言》)中则有“釥(错眇切)、嫽(洛夭反),好也。青、徐、海岱之间曰釥,或谓之嫽(今通呼小姣洁喜好者为嫽釥)。好,凡通语也”。由此一例,《尔雅》虽万三千余字,以扬雄之意,《方言》所含者,非必为《尔雅》所有,后之真欲读通古典书帙者,必于《尔雅》、《方言》、《说文》诸著述中通驿互联,然后知《昭明文选》中《舞赋》词义,否则,即使通《尔雅》一部,亦不能畅达古籍之旨也。《尔雅》中无“嫽”与“僚”,而《诗经·陈风·月出》中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芳心悄兮”。《尔雅》郭注邢疏因《尔雅》中无嫽(僚)字,皆通释为“好”义。明末清初经学家张尔岐云:“《月出》一篇用字多不可解,姑以意强释之。男女相悦,千痴百怪,诗可谓能言丽情矣。”(《蒿菴闲话》)朱熹《辨说》云:“此不得为刺诗。”意即此为一纯粹之爱情诗,不必强解为讽喻之诗。然独有不然者,《诗义折中》(乾隆御定,孙嘉淦等纂)、《诗古微》(魏源著),皆以佼人指斥陈灵公所淫其大夫陈御叔之妻夏姬,而以诗中“舒”字,指实为夏姬所生之子夏徵舒(夏南),牵强附会如此,亦可谓腐儒矣。
所以举以上一例者,仅为陈明一种观点:《尔雅》于诗,先秦典籍亦不能万无一失,而后之来者,对《诗经》一首《月出》即有种种解释,“诗无达诂”一以知诗之涵容广大,不宜一言以蔽;一以读诗本是读者自家事,鲁迅所谓:“看人生因作者而不同,看作品因读者而不同”,是为睿识。
释训第三
邢昺疏云:“此篇以物之事、义、形貌告道人也,故曰‘释训’。案此所释,多释《诗》文,故郭氏即以《诗》义解之。”南宋郑樵又云:“物有可以理难言者,以理言之,有不可以理言,但喻其形容而已。形容不可明,故借言之利以为证,此《释训》所由作。”这段话的意思是“释训”在文字上的作用,乃指苟物之事、义、形,有以理喻不足明者,然以形容喻之则足以明,如李清照之《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理何在哉?而其孤寂苦寒之状貌,宛然纸上;“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点点滴滴”理何在哉?然其难煎难熬之情,隐然句外,此郑樵所谓“但喻其形容而已”,“借言之利以为证”也。
中国文字于叠字(同样一字叠而重之)之为用大矣。崔颢“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此处“历历”“萋萋”真所谓借言喻形,生动、蕴藉,非言理可达者矣。《尔雅·释训》中所引叠字凡百数,且多为《诗经》之用字,所以这一篇是读《诗经》不可或缺的经典文章。如《诗经·卫风·淇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此处用四“如”字,以言君子之修为如切磋象骨以成器,以喻人须学问以成德,顺从规谏以自修。这首诗是足以流芳百世、以昭千秋的杰构。
叠字于《诗经》中之所以常用,诗之节奏感所需也。今举例如下:惴惴,《诗经·秦风·黄鸟》:“惴惴其栗”(言危惧也);肃肃,《诗经·大雅·思齐》:“肃肃在庙”(言恭敬也);穆穆,《诗经·周颂·雝》:“天子穆穆”(言谨敬也);斤斤,《诗经·周颂·执竞》:“斤斤其明”(言明察也);兢兢业业,《诗经·大雅·召旻》:“兢兢业业”(言危惧也);矫矫,《诗经·鲁颂·泮水》:“矫矫虎臣”(言壮勇也);烈烈,《诗经·小雅·黍苗》:“烈烈征师”(言严猛也);薨薨,《诗经·周南·螽斯》:“螽斯羽,薨薨兮”(言众多也);委委,《诗经·鄘风·君子偕老》:“委委佗佗”(言美貌也);镳镳,《诗经·卫风·硕人》:“朱幩镳镳”(言盛饰也);迟迟,《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言安徐也);赫赫,《诗经·大雅·常武》:“赫赫明明”(言盛疾也);,《诗经·大雅·板》:“小子蹻蹻”(小人得志也);邈邈,《诗经·大雅·抑》:“听我邈邈”(邈邈同藐藐,烦闷也);居居,《诗经·唐风·羔裘》:“自我人居居”(相憎恶也);忉忉,《诗经·桧风·羔裘》:“劳心忉忉”(心忧也);峨峨,《诗经·大雅·棫朴》:“奉璋峨峨”(盛壮也);子子孙孙,《诗经·小雅·楚茨》:“子子孙孙”(世世昌盛也);嘤嘤,《诗经·小雅·伐木》:“鸟鸣嘤嘤”(鸟鸣以和也);燕燕,《诗经·小雅·北山》:“或燕燕居息”(优闲也);谑谑,《诗经·大雅·板》:“无然谑谑”(乐祸助虐也);秩秩,《诗经·大雅·假乐》:“德音秩秩”(德音也)。以上二十二例今人亦往往用之,皆有形容生动之致,有不可言尽之理在焉。
亦犹如《释诂》郭璞注之“贵贱不嫌同号、美恶不嫌同名”者,即字面相反,义则相同者,如邢昺疏:“勿念,勿忘也。”亦有仅为解释一个字,而不似《释诂》中多字一义者,如“美女为媛”,“美士为彦”,“之子者,是子也”,“婆娑,舞也”,“鬼之为言归也”(人死为鬼,若归去然,古者谓死人为归人)。
与《释诂》不同者,非多字一义,一字一义也;与《释言》不同者,与方言无涉也。然《释诂》、《释言》、《释训》,皆以明文字之形、音、义,其致并无根本之龃龉,唯侧重之不同耳。
释亲第四
《释亲第四》,无所谓考证,世所公称者耳,于《尔雅》之中亦仅聊备以查而已,更无微言大义在,今仅举父系为例开列于次:
高祖王父之姐妹为高祖王姑;
曾祖王父之姐妹为曾祖王姑;
曾祖王父之考为高祖王父;
曾祖王父之妣为高祖王母;
王父之考为曾祖王父;
王父之妣为曾祖王母;
王父之姐妹为王姑;
王父为祖父;
父之从父晜(音昆)为从祖父;
父之从父姐妹为从祖姑;
父之从祖姐妹为族祖姑;
父之从父兄弟之母为从祖王母;
父之从祖兄弟之母为族祖王母;
父之兄妻为世母;
父之弟妻为叔母;
父之从父兄弟之妻为从祖母;
父之从祖母兄弟之妻为族祖母;
父之从祖祖父为族曾王父;
父之从祖祖母为族曾王母;
父之妾为庶母;
祖,王父也;
晜(音昆),兄也;
王母为祖母;
父之世父、叔父为从祖祖父;
父之世母、叔母为从祖祖母;
父为考;
母为妣;
父之兄弟先生为世父;
父之兄弟后生为叔父;
父之姐妹为姑;
父之从祖兄弟为族父,其子相谓为族兄弟;
族兄弟之子相谓亲同姓;
先生为兄(指男);
后生为弟(指男);
兄之子、弟之子相谓为从父兄弟;
先生为姐(指女);后生为妹(指女)。
以上所列表仅父系上溯者,已繁缛如此,足证古人于家族世系序列之精细及称谓之苛严,开列之表仅上溯四世,即自父、祖父、曾祖父、高祖父,连同男自身共五世耳。
以下所开列者为男之后世,为便于阅读计,亦排比如下:
子;
子之子为孙;
孙之子为曾孙;
曾孙之子为玄孙;
玄孙之子为来孙;
来孙之子为晜孙(晜,在此作“后”解,与前之“从父晜”之“晜”,字同而义殊);
晜孙之子为仍孙;
仍孙之子为云孙。
于今之世,自子以下称下延四世,至玄孙可矣,来孙、晜孙、仍孙、云孙,则可称下嗣五、六、七、八世孙,正不必泥古也。邢昺之疏中,有一处,对《礼记》之释有异议,云《礼记》曰,生曰“父、母、妻”,死曰“考、妣、嫔”者,邢昺以为此乃“一家之说尔,学者胶柱,遂为生死定称,非也”。并举《尚书·康诰》之文云:“大伤厥考心”,考为生者,方可伤心;举《尚书·酒诰》之文云:“聪听祖考之彝训”,此言祖考犹健在,故能对后人训之;《尚书·舜典》之文云:“如丧考妣”,考妣健在,故称“如丧”,设考妣已死,何称“如丧”?以上三部经典,皆以生称考妣也。
《释亲第四》中犹有母系之称谓系列,以其词今已所用甚少,其重要性在远古之世似亦不如父系,兹从略。读《尔雅》重在训、诂,而不重于此,读者深宜知之。
释宫第五
此章所述,最称琐杂,而其名号皆循周初之制。然则制随时移,则未见述其演化,除宫室而外,兼及道路、行走诸词,于今亦所用极少,或早非旧义。姑且留此一节,勿使《尔雅》结构有损也。
今略举其当注意处,以免徒枉费神。“宫谓之室,室谓之宫”,郭璞以为“同实而两名”。邢昺进一步谓:“古者贵贱所居皆得称宫……至秦汉以来,乃定为至尊所居之称。”
《尔雅》所述屋宇,大体为周制,夏、殷杳远,恐无此复杂,而其名于今亦毫无意义。如“牖(yǒu)户之间,谓之扆(yǐ),其内谓之家。东西墙谓之序,西南隅谓之奥,西北隅谓之屋漏,东北隅谓之宧(yí),东南隅谓之窔(yào)”。然,东汉至三国之大儒郑玄、孙炎已然模糊,邢昺评其对“屋漏”之解释,谓“郭云‘其义未详’者,以孙、郑之说皆无所据,故不取也”(即孙炎望文而杜撰其义曰:“屋漏者,当室之白日,光所漏入。”足见时称东州大儒孙炎者,亦有疏漏处,更无论其他矣)。以此,下边仅举其确切者以论。
一般屋宇今犹日用者,如“枢,枢者门扉,开阖之所由也”。墙谓之墉;阇谓之台;有木者谓之榭;埘,鸡栖于穿墙也,见《诗经·王风·君子于役》;连谓之簃(yí),指楼边小屋,近人自谦其居不大,如徐世昌自称其书房为“晚晴簃”;观谓之阙,邢昺于疏中引刘熙《释名》云:“阙在两旁,中央阙然为道也。”因忆少年时供职中国历史博物馆,所分配余之住房正端门内、午门前之西阙门偏南一室,时已破败,“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矣。南北两室,中间确是阙然过道。
至于人之路行,古人亦分之详矣,《释训》云:“室中谓之时,堂上谓之行,堂下谓之步,门外谓之趋,中庭谓之走,大路谓之奔。”除“时”字今已不用,其他亦皆用于人与动物之走,然其义已非畴昔矣,即使先秦之文人恐亦参差用之,非为定则。如屈原《离骚》:“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非指堂下也;“忽奔走以前后兮,及前王之踵武”,非唯指大路也,亦言其急追之速也。按图索骥,骥或可得;而按字索句,恐其义多乖。《尔雅》或其后注疏笺解,皆为提供一种或多种解释,而中国文字所特有的丰富性,正如严羽所谓“字字古人所有,句句古人所无”(《沧浪诗话》),正极言字于句中排列组合之地位不同,则其境界、意味顿殊,切不可胶柱鼓瑟,刻舟求剑也。
《释训》云:“室有东西厢曰庙,无东西厢有室曰寝,无室曰榭,四方而高曰台,狭而修曲曰楼。”此皆周制,所维系之时间至晚为战国,且也诸侯纷争,各有标榜,正不必依周制造屋,历史有其名,彼时或有其专用,知之可矣。
释器第六
《说文解字》有“㗊”字,小篆,众口也;而“器”小篆为,《说文·皿部》曰:“皿,饭食之用器也。”(《传世藏书·语言文字》第106页)然则皿专谓食器,器乃凡器统称。唐陆德明曾论“器”“械”两字,谓“有所盛曰器,无所盛曰械”。原始先民最初之造器,大体为饮水、食物、储粮之用,是为众人口之所需物也,犬所以守之。可见属于新石器时代,私有财产渐渐有之,不过陶罐、陶盆之类,亦须有犬守之矣。故“器”字为会意字。此段玉裁之说,足可信也。
其中提及“豆”“缶”,豆为礼器,而制豆之材料和图像则有分教:“中大夫以上画以云气,诸侯以象,天子以玉。”而民间作为祭祀、享燕所用者,“豆实四升,用存菹醢”,屈原之《离骚》有“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之不长”。而据王逸《楚辞章句》谓“藏菜谓菹,肉酱曰醢”,以我之意,“后辛”两句指商纣王残忍暴戾,菹醢非谓其藏菜与肉酱,而指对忠良之残害杀戮以为肉酱状也。与后边“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是同样写忠良不度君之贤愚,竭其忠信,反被罪过而身殆也。缶,盆也。邢昺引《诗经·陈风·宛丘》云“坎其击缶”,则缶是乐器。邢昺又举《易·离卦》:“九三: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蔺相如使秦王击缶”,缶是乐器无疑也。庄子妻殁,彼则鼓盆而歌,非击缶也。此庄子之潇洒,缶可击,独盆不可击乎?当然,缶也可以为盛水、盛酒、汲水之器。
犹有一词:“緵”(zòng),罟网,细密之鱼网也。又云:鸟罟谓之罗,兔罟谓之罝(jū),麋罟谓之罞(máo),彘(zhì)罟谓之羉(luán),用捕野猪也,鱼罟谓之罛(gū),大网也。以捕鸟、兔、猪,皆以一只为目标,不须大张罗网也。鱼则不然,其于游也,如过河之鲫,成群结伙,故网须大而所捕获多也。
又彝、卣、罍(léi)三者皆为酒器,彝则分鸡彝、鸟彝、斝彝、黄彝、虎彝、蜼彝,盖以形状名之也。邢昺疏云:“孙炎云‘尊,彝为上,罍为下,卣居中’……罍者,尊之大者也。”因此,尊、彝、罍、卣,形制大小有别,非使用者之地位有殊也。
鼎绝大谓之鼐,近代研究青铜之学者有郭鼎堂(郭沫若)、夏鼐者,其于青铜之情感可谓深矣。若论青铜器一项,《尔雅》所载,亦仅择其要者,《尔雅》之众多作者所见之商、周青铜器,绝不只十数事。仅就本人所知,如爵、盉(hé)、觚(gū)、簋(guǐ)、甗(yǎn)、壶、瓿(bù)、觥(gōng)、觯(zhì)、罐、釜、瓿、盘、俎、角、盂、簠(fǔ)、禁、敦、匜、鉴、樽、镐、于、虎子、杯、鍪等等,或为酒器,或为贮器,或为冥器,或为饰物,不一而足。所有此等器物,皆殷、周所常见,《尔雅》之所以不载者,因《尔雅》毕竟不是万物皆备,凡所载者是作者举例,故不能责其不全也。又如青铜之兵器(陆德明所谓“无所盛者,械也”),若戈、钺、刀、剑、匕、矛、斧、戟,乐器若铙、编钟等等,不在陆德明所论器之范围,更不须于此节苛求。《尔雅》中所提之青铜器有甑者,《方言》云“甑,自关而东或谓之‘甗’”,见前文以为所缺之“甗”,实因方言之不同,故《尔雅》未之录也。
至于制造不同质之器物,所用字亦异,《尔雅》云:“象谓之鹄(hú),角谓之觷(xué),犀谓之剒(cuò),木谓之剫(duó),玉谓之雕。金谓之镂(lòu),木谓之刻(上边之‘剫’,砍木也,下边之‘刻’,制作也),骨谓之切,象谓之磋(此处与前‘象谓之鹄’之不同,窃以为‘鹄’乃细工,使色如鹄之白;而‘磋’乃粗工,使成器形也),玉谓之琢,石谓之磨。”邢昺皆有详疏于注后,如举《论语·学而》郑注:“切磋琢磨,以成宝器”,是极言孔子对君子修为之重视,一如造就宝器之琢造磨砺也。
此编中有“黄金谓之璗(dàng),其美者谓之镠(liú)。白金谓之银,其美者谓之镣(liáo)”。此处两点当引起兴趣:一、上古之世,恐尚未见今之白金,今之白金较黄金为昂,古之银(白金)固较黄金为廉。二、又此“镣”字,不免想起上数节之“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皆言美也,忆昔于长安参加社教运动,其地土语称美皆“僚”(亦嫽)。方言历三千年而不变,足见中国文字语言音读之稳定性,读扬雄之《方言》,此类例证极多,往往为之感喟久之。
释乐第七
《释乐》一篇于《尔雅》中最短,郑樵一言概之曰:“乐器命名亦异”,仅略述乐器之名。
然而《尔雅注》于中国所论五音宫、商、角、徵、羽之所从来述焉不详,称“皆五音之别名,其义未详”。所幸邢昺略考其事,引汉人之说而有疏焉,即郑玄所说亦甚略,似彼时《乐经》已亡佚,即解释一“宫”字,案孙叔然(前文所提三国时魏经学家孙炎)云:“宫浊而迟,故曰重也。”(《尔雅》称:“宫谓之重。”)邢昺以为“孙氏虽有此说,更无经据,故不取也”。所以“宫”字以下:“商谓之敏,角谓之经,徵谓之迭,羽谓之抑。”邢昺云:“未见义所出也”,当然也在“更无经据”之列,然今之人皆知声音之由洪大嘹亮而至幽微细小之排列为宫、商、角、徵、羽,如此而已。
文中所列举古代之乐器瑟、琴、鼓、磬、笙、篪(chí)、埙(xūn)、大钟、大萧、大管、大籥(yuè)皆有别名,兹不赘。
而于奏乐或歌唱中专有之词,如“步”,今之诗人读古人或近人之诗而赏之,复感其声韵佳美入耳,则不觉技痒,曰步某某诗用原韵。而“和乐”则又另有释之,邢昺疏云:“八音克谐,无相夺伦,谓之和乐。乐和则应节。《乐记》云:‘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这是乐为礼辅亦所谓礼乐相佐,这便是一种太平盛世的景象。
释天第八
《释天》一篇虽于《尔雅》中字数不多,然所涉及凡十二类,其中四时,仅言“天”于春、夏、秋、冬之名称。谓:“春为苍天,夏为昊(hào)天,秋为旻(mín)天,冬为上天。”其实皆可为天之代称,并无绝对之界限。亦有尊称其为“皇天”者,如《离骚》:“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远古先民皆以“天”为至高无上,《说文·一部》:“天,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说文》段注云:“至高无上,是其大无有二也,故从一、大,于六书为会意,凡会意合二字以成语。”先外祖父缪篆于《老子古微》中释“大”字,以为“一”指天,而加上负阴抱阳之人则成“大”(缪子才《老子古微》,国立中山大学文学院印,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出版)。《老子》书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名之曰大。”盖字,赞其名也,如三国张飞,名飞,字翼德。其意指“大”字亦即是无可穷极之“道”。强名之曰“大”。强者,实指人之认识本无能力名之也。“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处,人、地、天是目所能见者;而道、自然则目所不能见者。《礼记》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指循道以行,则“天下为公”的盛世方会来到人间。天之下为人间,而天之上则为道,道之上更有“自然”。以我的解释:“自然者,自在而已然之存在也。”自在,言其无处不恰如其分,这是无始无终的至大无二的存在,是为一。一与人合,是为“大”,“大”即“道”之名,道上加一,则为天,这其中所包含的哲理可谓交错而不紊,奥繁而显易。
天—道—自然,笼罩着自然万物、社会人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第十五》)意指人类是可以依循天所垂象,依之弘扬;而“天”则其大无涯,其所具之伟力唯展示“道”而已,不能必使人弘扬之。这是孔子对认识主体——“人”的潜力的无限信赖。天是无所不知的,但不是无所不能的,“能”还得凭借人类自身。这就是在天人关系上,中国所固有的无穷智慧。许慎所注“天,颠也”,巅顶之意,极言天之高不可攀,微予人类,自当仰瞻烟霞,伏唯再拜,然后努力行事,庶可弘道。
夏、商、周皆重祭祀鬼神,彼时虽无实际意义上的宗教,而来自原始社会人类对天地、节候、生命之神秘敬仰,遂有种种的祭奠。类别之繁杂,不可胜数。《十三经》中《礼记》、《周礼》、《仪礼》,皆是引述其有关这方面的活动内容,包括仪式、服饰、司职等等,如《尔雅·释天》中,郭璞、邢昺所引用之古籍即有《周礼》、《仪礼》、《礼记》、《诗经》、《论语》、《公羊传》、《谷梁传》等等。随手择其一项如祭马,因马为农耕、战伐所必备,则《诗经·小雅·吉日》有“既伯既祷”,邢昺则引《毛传》:“伯,马祖也。重物慎微,将用马力,必先为之祷其祖。祷,祷获也。”而郭璞注云:“伯,祭马祖也。将用马力,必先祭其先。”邢昺疏之云:“知伯是祭马祖者,为马而祭,故知马祖谓之伯者,伯,长也,马祖始是长也。”考据之周详,固令人敬佩。
祭祀之名,古亦区别甚严甚谨甚细:春祭曰祠,夏祭曰礿(yào或yuè),秋祭曰尝,冬祭曰蒸。
由于朝代更替,殷改夏制,周改殷制是必然发生的事情,否则不足以显新桃换旧符之气象,其中本无大义宏旨,后之学者,皓首穷经于此,不亦迂阔甚矣!另如田猎一项,《尔雅》则于季节区别命名:“春猎为蒐(sōu),夏猎为苗,秋猎为狝(xiǎn),冬猎为狩。”《谷梁传》则有所改动曰:“春曰田,夏曰苗,秋曰蒐,冬曰狩。”东汉郑玄解一“苗”字:“言择取不孕任(妊)者,若治苗去不秀实者。”三国孙炎亦仍其说。邢昺对此类解释,颇为不满,余甚以为然,尤其对《谷梁传》、《白虎通义》之释,称之为:“微言既绝,曲辨妄生。”击中要害之评如:“案苗非怀任(妊)之名,何云‘择去怀任’?”范曾评曰,邢昺之说是也。田猎之时,兽奔于前,猎随于后,发射之际,瞬息万变,何能辨其孕与不孕?夏猎为“苗”,邢昺之意,夏猎所取无多,为苗除害耳。邢昺又云:秋兽尽皆不瘦,何云“蒐索取肥”,以为“虽为通义(指《白虎通义》),义不通也”。
至于此章中讲武、旌旂,述焉极简,与祭祀同样是附录文末者。疏曰:祭名、讲武、旌旂,俱非天类,而亦在此者,以皆王者大事,又祭名则天曰燔柴。(“燔柴”,于《周礼·大宗伯》中有“以禋祀祀昊天上帝”,郭璞云:“既祭,积薪烧之”;郑玄云:“禋之言烟”,而且周人对气味有特别之敏感,于燔烧时,积柴之上更加以牲体玉帛,使烟气直迫云天,古人之迷信若此,亦足征其既诚且愚也。——范批)讲武则类于上帝,旌旂则日月为常,他篇不可摄,故系之《释天》也。
邢昺《尔雅疏》释天中列举“天”之六解,六解者非关天体之科学运行,大体远古之冥想玄思,仅略作介绍如下:一曰“盖天”,文见《周髀》,如盖在上;二曰“浑天”,形如弹丸,地在其中,天包其外,犹如鸡卵白之绕黄。扬雄、桓谭、张衡、蔡邕、陆绩、王肃、郑玄之徒,并所依用;三曰“宣夜”,此称出于殷,不详所指;四曰“昕天”,昕读为轩,吴时姚信所说,以为天北高而南下若车轩然,亦属强为解人耳;五曰“穹天”,仅称有“穹隆在上”,非其名亦不知其名也,亦如俗言“上有天”耳;六曰“安天”,晋时虞喜所论,郑玄注《考灵耀》:“天者纯阳,清明无形,圣人则之。”指出“天”本无形体,可称大虚,诸星运转之处所是为天也。所有这种种名称和解释都是东方式的感悟思维,与近代之天文学大异其旨。
其更有“地则中央正平,天则北高南下”之说,北极南极之说、地之升降说、星辰随地升降说、二十八宿之考等,大体出于郑玄所注之《考灵耀》及《周髀》文,繁缛而荒诞,殊不足观。而邢昺亦觉“先儒因自然遂以人事为义,或据理是实,或构虚不经”,其所感受亦与吾相同。
《尔雅》于释天所作的贡献是提出了“太岁”一词,直至18世纪王引之《经义述闻》出,“太岁”一词的意义才真正彰明于世。
“太岁”一词是因先有“岁星”出于前,殷人为记日方便,以十天干为岁阳(岁星)、十二地支为岁阴(太岁)相配,十天干者: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也;十二地支者: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也。郭沫若先生于《释支干》中所云:十天干纯属十进位基说记数法的观念衍化,其中多半是殷人所创制,大抵其文其事皆出自然发生,而无丝毫神秘及外来之痕迹。此说是也。然而于十二地支,郭老则幻化出“外来之痕迹”说,以为中国地支十二源于巴比伦的黄道十二宫,而创十二生肖,汉武帝通西域之时来到中土。然而我们在《甲骨文合编》中看到编号为37986的卜骨,殷人以60天为一周期,用作纪日,兹后,殷人继续利用这60之数为一周期以纪年,这就是干支纪年的发轫。天干纪年在前,干支纪年在后,而以十二地支以与人之生年相合,则是更后的事。郭老之地支十二西来说至此败绩。
天干与地支的原始岁阳和岁名(岁阴),岁阳以记十天干,而岁名则记十二地支。远古先民仰观星辰,见一星焉,十二年一周,这就是今人天文学上的“木星”,遂用以纪年,木星右行于天,岁行三十又十六分之七度,人类为了应和其轮行一周为十二年,虚拟了左行在地的太岁星,至此,十二年一周的岁星纪年,转化为六十年一轮回的干支纪年,这种纪年殷末周初已然普及,而我们民族引以为荣的最早准确纪年为公元前841年即共和元年庚申。
南宋渊博的学者洪迈(1123~1202)在《容斋随笔》中则有如下之说:“岁阳、岁名之说,始于《尔雅》。”《尔雅·释天》云:“太岁在甲曰阏逢,在乙曰旃蒙,在丙曰柔兆,在丁曰强圉,在戊曰著雍,在己曰屠维,在庚曰上章,在辛曰重光,在壬曰玄黓,在癸曰昭阳。谓之岁阳(范按:即指木星—岁星“右行于天”的十个称谓)。大岁在寅曰摄提格,在卯曰单阏,在辰曰执徐,在巳曰大荒落,在午曰敦牂,在未曰协洽,在申曰涒滩,在酉曰作噩,在戌曰阉茂,在亥曰大渊献,在子曰困敦,在丑曰赤奋若。”谓之岁名(范按:即指人类虚拟之太岁星“左行在地”的十二个称谓)。以我之见,今人所惯用的“岁在”二字,是包含着岁阳之“岁”(天干)和岁名之“岁”(地支)这双重意义的。
因了这名称的奇谲不测,加上后来的使用者如司马迁之《史记·历书》,又有种种的变异,如“阏逢”为“焉逢”(范批:《史记·历书》载:“太初元年,岁名‘焉逢’”;《汉书》又载作“阏逢”。下述名称之变异,皆类此),“旃蒙”为“端蒙”,“柔兆”为“游兆”,“强圉”为“强梧”,“著雍”为“徒雍”,“屠维”为“祝犁”,“上章”为“商横”,“重光”为“昭阳”,“玄黓”为“横艾”,“昭阳”为“尚章”,“大荒落”为“大芒骆”,“协洽”为“汁洽”,“涒滩”乃为“汭汉”,“作噩”为“作鄂”,“阉茂”为“淹茂”,“大渊献”“困敦”更互,“赤奋若”为“赤夺若”,由于和上文所开列之名称有的音近而司马迁似有所意蕴寄托,因之,译方言之音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以洪迈之博闻强记,大感一头雾水,乃有“此盖年祀久远,传写为讹,不必深辨”之喟叹,并斥之为“强解事者所作”,非无由也。
由于近人与古代语言之阻隔,误以太岁即木星,又误以为太岁非太阴,实是不知道“岁在”二字中的“岁”字,代表着“岁阳”和“岁名”两词,即天地俱在其中,这是本人纵览古今诸家之说后的结论,并不迁就辞书之解释(如1999年上海辞书出版社之《辞海》第2050页“太岁”条之解释即大错),也许,本文所陈是迄今关于干支纪年的一个最通达的讲法[以上各节摘自本人《天干地支的迷雾》,《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5)]。
《尔雅》有云:春为苍天,夏为昊天,秋为旻天,冬为上天。郭璞之注:春,万物苍苍然生;夏,言气皓旰;秋,愍万物凋落;冬,言时无事,在上临下而已。王先谦于《释名疏证补》所疏春、夏、秋与郭璞大体相同,唯于“冬”则释疏为:“冬曰上天,其气上腾与地绝也,故‘月令’曰:‘天气上腾,地气下降’”,中国古代天文学感悟多于理性,但觉言之有理,亦且有趣,未必如近代西方天文学之精审也。
释地第九
邢昺疏云:“此篇释地之所载四方,中国州、府、陵、薮之异,故曰释地。”《说文》云:“元气初分,轻清阳为天,重浊阴为地,万物所陈列也。”
盖欲释地,必从九州论起,《尚书·禹贡》,《夏书》之首篇也。自大禹治水谈起,谓:“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此处之高山指五岳,而大川指四渎。
《禹贡》九州大体指今之长江、黄河所经之地域,河北称冀,河南称豫,晋、陕称雍,江苏称徐,浙江称扬,湖北、湖南称荆,四川称梁,山东称兖、青。这不过是一个大体的位置,大禹治水的范围便囊括上述所有地区,西自三危山、弱水,东至大海,北起冀州而下至于荆州。《尚书正义》(唐孔颖达)之疏:“条说所治之山,言其首尾相及也。……条说所治之水,言其发源注海也。”又传“禹制九州贡法”,九州之设的目的是赋与贡,这是十分现实的经济利益问题,所谓“水土既平,贡赋得常之事也”。
大禹治水,历史上定有此事无疑,而后之描述不免神奇化。《孟子》曰,“禹三过门不入”,吾犹信之,所谓舍一己家室之业而赴公家之难也,这是大禹治水成功的意志力。然则尧、舜、禹之时,处于部落联盟之社会发展阶段,生产力之低下是可以想见的,生产力的标志之一,是生产工具,我们有幸看到一幅汉代画像石刻,大禹手执一木石工具,作扬手指挥状,想彼时纵使万众一心,亦很难将如此广漠土地从导西北之弱水而导洛以注海。当时没有推土机,没有起重机,没有水利学,而将大禹神化“定其高山大川”。《尚书正义》云:“《礼》定器于地,通名为‘奠’,是‘奠’为定也。山之高者,莫高于岳;川之大者,莫大于渎;故言‘高山、五岳’,谓嵩、岱、衡、华、恒也;‘大川、四渎’,谓江、河、淮、济也。”《尚书正义》又谓《王制》所云“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其余视伯子男”。天下之大山大河被大禹制服后,皆封以西周始见之封,称公、侯、伯、子、男矣。论述无稽、时代错乱,苟以此为信史,则正如孟子称“尽信书不如无书(指《书经》,即《尚书》)”矣。即以现代而言,倾一国之力,为实现“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一定要把淮河治好”,“我们一定要根治海河”的伟大目标,已然半个世纪过去,水患日亟,非无大禹也,人定胜天应该作为我们自勉的目标,而断不能以为四千年前之大禹即可胜天,而今不如昔。神话毕竟是神话,口号也只能视为决心,对自然,我们过分夸大人类的征服力,绝对会成为笑话。
至于巨浸大泽,《尔雅》则云:鲁有大野(《地理志》云大野泽在山阳巨野县北),晋有大陆(今巨鹿北),秦有杨陓(今扶风汧县之西),宋有孟诸(今睢阳县东北),楚有云梦(《左传》载楚子与郑伯田有江南之艳梦,司马相如亦有《子虚赋》云:“云梦者,方九百里。”),吴越之间有具区(今吴县南太湖,即震泽是也),齐有海隅(海滨之广称耳),燕有昭余祁(今太原邬陵县北丸泽是也),郑有圃田(今荥阳中牟县西圃田泽),周有焦护(今扶风池阳县瓠中是也)。读者请注意,以上所述地名及释、疏,所谓“今”者,南宋邢昺时也,非指今犹然在,除“大野”“云梦”二词遗存至今,而词义亦非畴昔矣,所以不厌其繁罗列者,读者知古人治学之恭谨也。
我们十分有趣地看到,在此节之中,谈天下珍奇之所出:“东南之美者,有会稽之竹箭焉。南方之美者,有梁山之犀象焉。西南之美者,有华山之金石焉。西方之美者,有霍山之多珠玉焉。西北之美者,有昆仑虚之璆琳琅玕焉。北方之美者,有幽都之筋角焉。东北之美者,有斥山之文皮焉。”以上释八方名山所产珍奇也,今亦略有相似者,如昆仑之玉,大概即今市场视为奇珍之和田玉也。
《尔雅》有词至今亦葆美妙者云:“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曰鲽。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曰鹣鹣。”本至此可矣,而《尔雅》不神乎其说,不足显其奥深不测,则狗尾续貂之文出焉:“北方有比肩民焉,迭食而迭望。”郭璞注云:“此即半体之人,各有一鼻、一孔、一臂、一脚,亦犹鱼鸟之相合,更望备惊急。”“中有枳首蛇焉。”郭璞又注云:“岐头蛇也。或曰:今江东呼两头蛇。为越王约发,亦名弩弦。”邢昺大有更异其说的愿望,乃捧出《山海经》之说,谓鹣鹣又名蛮蛮:“似凫,青赤色,一翼一目,相得乃飞”,正所谓以蛮荒之臆言而入经典矣。《尔雅》于地名之称谓,则尚有意义:“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林外谓之坰。下湿曰隰,大野曰平,广平曰原,高平曰陆,大陆曰阜,大阜曰陵,大陵曰阿。可食者曰原(与前原但论地形不同,可植物以食之地也),陂者曰阪(陂陀不平之地也),下者曰隰(《公羊传》曰:‘下平曰隰’,与前‘隰’不同者,此处言其平,彼处言其湿而不燥耳)。”
另外,此节所论四方极远之国,四方昏荒之国,皆为一时一说,不足为典据。又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等等,亦某家之说非为定论,故亦不传。邢昺之疏则笃笃其言,而所据又多为《山海东荒经》、《山海西荒经》(战国时所著传,有风物亦有神话)、《穆天子传》(晋时发现之先秦古本《汲冢书》之一,写周穆王西游故事。可视为小说之雏形),此皆陶潜于乡居作闲书与邻翁奇文共赏、疑义相析者,不可信以为真,文至此可煞之矣。
释丘第十
邢昺疏云:“此下云非人为之丘。然则土有自然而高,小于陵者名丘也。其体虽一,其名则多。或近道途,或因水泽,所如则陵亩各异,其重(chóng)则再三不同,通见《诗》《书》。此篇具释,故名《释丘》。”是则邢昺已有感于其繁缛再三,然典籍有之则必须详为之记载也。
“丘”,重之为“敦丘”。(《诗经·卫风·氓》:“送子涉淇,至于顿丘。”顿即敦)再重之为“陶丘”(见于《尚书·禹贡》)。三重之为融丘(古籍无此称),四重之为昆仑丘,昆仑丘即昆仑山。丘、山、最高之山,混杂至极。以高度论,昆仑山为最,然后山,然后陵,然后丘。屈原:“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指屈原远游,尚未至昆仑,于阆风山上,哀叹时代之无人(贤良),阆风山不高,故可下望人寰而有此感。中国古文字之复杂以至混沌,后之来者幸勿过分相信其仅此一解,《尔雅》对古籍诚惶诚恐,唯注疏者尚有发异见者,能申申其詈之文尚不多见,南宋郑樵约略似之。
又举一例:“水潦所止,泥丘。”邢昺释曰:“丘形顶上污下,雨水停止而成泥泞者,名泥丘。”此则今之所谓泥石流也。
逦迤,今指绵延,而《尔雅》则称“沙丘”,然细思之,沙丘之蜿蜒绵长亦有逦迤(今释)意象,吾随感而发,不必古人作如此想。
释丘之名,亦至少二十数,今所可用者三二耳。《尔雅》又云:“天下有名丘五,三在河南,其二在河北”,郭璞疑之曰:“说者多以州黎、宛、营为河南,潜、敦为河北者。案,此方称天下之名丘,恐此诸丘碌碌,未足用当之。殆自别更有魁梧杰大者五,但未详其名号、今之所在耳。”意思是说者五大名丘,滥竽充数,根本不可能是这些名不载经传者,至于伟者何名、何在,郭璞亦不知之也。邢昺很赞同郭璞的说法:“此郭氏破先儒说天下名丘未当也。……近自更有魁梧然桀大者五,但名号所在,今所未详知也。”
释山第十一
郑樵云:“九州之远、山川丘陵之异何由历?此《释地》、《释丘》、《释山》、《释水》所由作。”于《释地》一节中论及大禹治水之后,定其高山大川,甚至于《尚书正义》有封五岳四渎之奇闻,今姑作古人趣谈,幸勿以为确凿,四千年前亦决无此事,孔安国(汉)、孔颖达(唐)之注疏,欲详而备,至无稽谬说亦或载录,聊备一格则可,要非史籍之宜。
至于《释山》中五岳者所谓河南华、河西岳、河东岱、河北恒、江南衡,此《尔雅》之历代笺注中,早经否定。《周礼·职方氏》、郑玄注、《禹贡》所云歧见迭出,兹不一一,今一依《尚书正义》之说(见前):“‘高山,五岳’,谓嵩、岱、衡、华、恒也。”
山因其形貌势状,各有其名,至今犹有偶用者。“山大而高,崧(今中岳嵩也);山小而高,岑;锐而高,峤;卑而大,扈(山形卑下而广大名扈);小而众,岿;小山,岌;大山,峘(山之体积虽小而高度在大山之上者)……山脊,冈(《诗经》‘陟彼高冈’是也);未及上,翠微(谓未及顶上,在旁陂陀之处,名翠微。杜工部‘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则知其所居小楼——白帝城西阁,不在山顶。今西阁中犹有我所绘之杜甫大瓷砖壁画)。”
昔年孔颖达所疏者,其中与今日对此词之解释大异者,实缘时光递流,词义之改,势在必然。如“崔嵬”,今固当解为山势之伟岸雄奇也,讵料《尔雅·释山》云:“石戴土谓之崔嵬”,《诗经·周南·卷耳》云:“陟彼崔嵬”,毛亨则云“崔嵬,土山之戴石”,与郭璞之释正相反。清王先谦于《释名疏证补》中云:“石戴土曰岨(jū)(《辞海》释为‘戴土的石山’,与此疏证同)。岨,胪然也。土戴石曰崔嵬,因形名之也。”王先谦取毛亨之说。戴土之石山,不见其嶙峋高峻,而戴石之土山,则往往见其荦确嵯峨,王先谦“因形名之”,斯之谓也。
又《尔雅》前文以河之东西南北称五岳,后文又称泰山为东岳,华山为西岳,霍山为南岳,恒山为北岳,嵩山为中岳,邢昺云:“是解衡之与霍,泰之与岱,皆一山而有二名也”,此汉武帝前之说法也;三国魏人张揖《广雅》云“天柱谓之霍山”,则又与“一山二名”之说起异,缘汉武帝移岳神于天柱,又名天柱亦为霍,故汉武帝之后,霍、衡二山也,非“一山二名”矣。此说犹有辩也。邢昺疏:“而云衡、霍一山二名者,本衡山一名霍山。汉武帝移岳神于天柱,又名天柱,亦为霍,故汉以来衡、霍别耳。郭璞云:‘霍山,今在庐江潜县西南,别名天柱山。’”学者多以霍山不得为南岳,是则汉武帝岂在《尔雅》书出之前乎?信夫郭璞之注为定论:衡山,即霍山,而霍山之本名为天柱山,不只“一山二名”“一山三名”也。三国孙炎以霍山为误,当作衡山。邢昺疏责之云:“案《书传·虞夏传》及《白虎通》、《风俗通》、《广雅》并云:‘霍山为南岳。’岂诸文皆误?明是衡山一名霍也。”
关于山之形态体势名目繁多至近三十事,如“左右有岸,厒(kē)”等等,注疏中皆未提及其见于古代何典籍,则此类字之生命终结,唯于《尔雅》中余一痕迹,更无现实与查阅古籍之意义。
释水第十二
“水”在许慎《说文解字》中,小篆为,释义为“准也”。段玉裁云:“天下莫平于水”,这是对水之本性的一种解释。而《尔雅》释水,重在水之势态、名称、地理位置等等,今略举例如下。
《尔雅·释水》云:“水注川曰溪,注溪曰谷,注谷曰沟,注沟曰浍(kuài),注浍曰渎(dú)。”溪、谷、沟皆水自山间流出之名也,流入田间,则称浍、渎,此处之渎与前文所论之江、河、淮、济四渎则大不相同,前边则可谓大江大河,此处则田间小浍耳。故中国文字所在之语境,大大影响其词义,正不可一以类推。
水之动势不同,其词亦不同。《诗经·秦风·蒹葭》:“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洄”者,逆流而上也;“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溯游”者,顺流而下也。爱情一事,当顺势推移,正不可强以求之也。
大禹治水之后,古黄河之支流皆定以名,然则非唯大禹所创,或已固有之者曰:徒骇、太史、马颊、覆鬴(fǔ)、胡苏、简、絜、钩盘、鬲津。为何有此名称,《汉书·沟洫志》中载河堤都尉许商上书云:“古说九河之名,有徒骇、胡苏、鬲津,今见在成平、东光、鬲县界中。”此已是西汉末年事,其余不复知也。夏至西汉末,两千余年过去,其间河流不知几经变化矣,《尔雅》书成之时,或皆在焉,而至郭璞之时,又四五百年过去,所可验于地理者必较《汉书》为更少。故《尔雅》一可为辞典,亦可称古字、词之归藏也。
至于黄河,《尔雅》有一段,颇有趣,其论水之色也:“河出昆仑虚(山下基也),色白。”是矿物质甚多也。余尝游阿尔卑斯山,有矿泉水艾维昂(Evian,即今国内市场称“依云”)者之出处,河水皆乳白之色,此其验矣。
释草第十三、释木第十四、释虫第十五、释鱼第十六、释鸟第十七、释兽第十八、释禽第十九
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云:“《尔雅》者,所以训释五经、辩章同异,实九流之通路,百氏之指南。”是称《尔雅》一书于五经之学,乃有训诂而知其原委之效。郑樵所以对某些笺注家痛加贬斥者,是由于笺注之劣者,舍经而从纬,背实而应虚。积习相沿,则妄加义理于经书,致有以为《诗经·陈风·月出》,本为写男女相悦,千痴百怪之丽情,而《诗义折中》、《诗古微》则以为是刺诗,指斥陈灵公淫行之牵附,此实背离《尔雅》远矣。此类毛病亦不免于汉儒,前文皆有本人之批判。于本然应识者,不须强以自作解人,故读《尔雅》之疏注正应于此加意,不使陷入沉沦转徙之迷途。
《尔雅》第十二篇以前,凡所载天地山川皆自然之物,宗族亲姻、宫室、器物、音乐皆人为之物,其中有古今称谓之异,亦含五方方言不同;十二篇以前凡所谓释训、释言、释诂,则为《尔雅》注笺之重点。郑樵云:“《尔雅》明,百家笺注皆可废。”然《尔雅》成于战国之季,语焉简质、时代杳远、方言阻隔,是以《尔雅》有不明处,故注笺所由生。《尔雅》十二篇之后,凡指释草、释木、释虫、释鱼、释鸟、释兽、释畜,则较此前者简单,释文多见于东周、西汉至东晋古籍,如《诗经》、《尚书》、《山海经》、《穆天子传》、《白虎通》、《方言》、《尸子》、《公羊传》、《谷梁传》、《周礼》、《归藏》,其中有亡佚而传其于后人著录所遗只言片语者,如《尸子》、《归藏》。譬某书中载一花焉,释其名可矣;某书中述一虫焉,亦指其状可矣。“简单”云者指此,不必详为训诂耳。陆德明所谓“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博览而不惑者也”。故《尔雅》第十二篇以后称博物辞典也宜。
首先,《尔雅》所列鸟、兽、草、木无科学之分类,若今之生物学以界、门、纲、目、科、属、种诸等级,列叙其次,大有随手择而言之的类书性质;其次,历二千余年,物类消长,不可逆料,书中所有,世上所无者甚多;再次,中国处北半球温带气候,所录之动植物大体皆温带所产;最后,《尔雅》之作者于上古之世,不能似达尔文、拉马克之周游世界,其书所述皆为亲见。而《尔雅》所录有古籍所载者、传说所闻者、臆说为据者,集典籍、传说、神话之大成。虽然,《尔雅》之勋绩不可以此而略有轻忽,无论如何,它是上古之世一部最丰富的辞典性质的巨著。
所以第十二篇以后合为一章者,缘其皆名谓之解释。本文之宗旨在言明《尔雅》之阅读法,所谓审问、慎思、明辨各章之内容,而鸟兽草木之名,多识可矣,正毋庸作审问、慎思、明辨之功夫。为知所从来,下文拟举《诗经》为例,略作论述,文中亦有本人质疑与发明处,不足定论,以发读者之思而已。
《释草第十三》举例:
椴(duàn)、榇(chèn),舜(shùn)、木槿(jǐn)。《诗经·郑风·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言女之美貌,如舜(木槿)之花也。
菉(lù),王刍。《诗经·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菉,即绿也。
茹藘(rú lǘ),今之茜草也,可作染绛之用。《诗经·郑风·东门之》:“茹藘在阪。”
荼(tú),苦菜。《诗经·邶风·谷风》:“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瓠(hú)栖,瓣。“瓠栖”即“瓠犀”。《诗经·卫风·硕人》:“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戎叔谓之荏(rěn)菽。《诗经·大雅·生民》:“蓺之荏菽,荏菽旆旆。”
萍,蓱。其大者。《诗经·召南·采蘋》:“于以采蘋?南涧之滨。”
唐、蒙、女萝。女萝,菟(tù)丝。《诗经·鄘风·桑中》:“爰采唐矣,沬之乡矣。”《诗经·小雅·弁》:“茑与女萝,施于松柏。”
蒹,薕(lián)。葭,芦。《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蕨,虌(bì),可食之菜也。《诗经·召南·草虫》:“言采其蕨。”
《尔雅》于《释草》注疏中凡引《诗经》六十余处,今仅举十例如上。
《释木第十四》举例:
栲(kǎo),山樗(chū),漆树也。《诗经·唐风·山有枢》:“山有栲,隰有杻。”
楙(mào),木瓜。《诗经·卫风·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椐(jū)樻(kuì),肿节可以扶老之木也。《诗经·大雅·皇矣》:“其柽其椐。”
榇,梧。今梧桐。《诗经·大雅·卷阿》:“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唐棣(dì),栘(yí)。《诗经•小雅•唐棣》:“棠棣之华,鄂不韡韡。”
樕(sù)朴(bú),心。“樕朴”亦作“朴樕”。《诗经·召南·野有死麇》:“林有朴樕,野有死鹿。”
桧,柏叶松身。《诗经·卫风·竹竿》:“桧楫松舟。”
灌木,丛木。《诗经·周南·葛覃》:“黄鸟于飞,集于灌木。”
瘣(huì)木,苻娄。蜷曲之病木也。《诗经·小雅·小弁》:“譬彼坏瘣木。”
杞,枸檵(jì又读qǐ)。今枸杞也。《诗经·小雅·四牡》:“集于苞杞。”(苞杞同枸檵)
《尔雅》于《释木》中,凡引《诗经》达三十处,今仅举十例如上。
《释虫第十五》举例:
蜩(tiáo),蜋蜩。螗蜩。蚻(zhá),蜻蜻。蠽(jié),茅蜩。蝒(mián),马蜩。蜺(ní),寒蜩。蜓蚞(tíng mù),螇螰(xīlù)。《诗经·大雅·荡》:“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诗经·卫风·硕人》:“齿如瓠犀,螓首蛾眉。”郑玄注:“螓谓蜻蜻也。”
土螽(zhōng),蠰谿(náng xī)。《诗经·召南·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蟋蟀,蛬(gǒng又读qióng)。《诗经·唐风·蟋蟀》:“蟋蟀在堂,岁聿其莫。”
蜉蝣,渠略。《诗经·曹风·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毛亨传:“蜉蝣,渠略也。朝生夕死。”
螒(hàn),天鸡。邢昺疏曰:“螒……一名莎鸡。”《诗经·豳风·七月》:“六月莎鸡振羽。”
蜤(sī)螽,又名螽斯。《诗经·周南·螽斯》:“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尔雅》于《释虫》注疏中凡引《诗经》十处,以上举其六事如上。
《释鱼第十六》举例:
鳣(zhān)鳇,《诗经·卫风·硕人》:“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诗经·周颂·潜》:“有鳣有鲔,鲦鲿鰋鲤。”
鰋(yǎn)。《诗经·周颂·潜》:“有鳣有鲔,鲦鲿鰋鲤。”
鳢(lǐ),鲖也。《诗经·小雅·鱼丽》:“鱼丽于罶,鲂鲤。”
鲨(shā),鮀(tuó)。《诗经·小雅·鱼丽》:“鱼丽于罶,鲿鲨。”
鮅(bì),鳟(zūn)。《诗经·豳风·九罭》:“九罭之鱼,鳟鲂。”
鲂,魾(pī)。《诗经·齐风·敝笱》:“敝笱在梁,其鱼鲂鳏。”
蝾螈(róng yuán),蜥蜴;蜥蜴,蝘蜓。蝘蜓,守宫也。《诗经·小雅·正月》:“胡为虺蜴。”
《释鱼》中所引《诗经》仅七八事。
《释鸟第十七》举例:
雎(亦作“鴡”)鸠,王雎。《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燕燕,鳦(yǐ)。《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参差)其羽。”
鸱鸮(chī xiāo)。《诗经·豳风·鸱鸮》:“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鸍(mí),沉凫。《诗经·大雅·凫鹥》:“凫鹥在泾,公尸来燕来宁。”
皇,黄鸟。《诗经·秦风·黄鸟》:“交交黄鸟,止于棘。”
鹭,舂鉏。《诗经·周颂·振鹭》:“振鹭于飞,于彼西雝。”
《尔雅》于《释鸟》注疏中,凡引《诗经》二十六处,今仅举六例如上。
《释兽第十八》举例:
麋(mí):牡,麔(jiù,公麋);牝(pìn,母鹿),麎(chén,母麋);其子,䴠(yǎo,幼麋);其迹,躔(chán);绝有力,狄(强有力之麋)。《诗经·小雅·吉日》:“瞻彼中原,其祁孔有。”祁,母麋也。
狼,牡,獾(huān);牝,狼;其子,獥(jiào);绝有力,迅。《诗经·齐风·还》:“并驱从两狼兮,揖我谓我臧兮。”
虎窃毛谓之虦(zhào)猫,色浅之虎也。《诗经·大雅·韩奕》:“有熊有罴,有猫有虎。”
貔(pí),白狐。其子豰(hù)。《诗经·大雅·韩奕》:“献其貔皮,赤豹黄罴。”辽东人谓貔为罴。
《尔雅》于《释兽》中,凡引《诗经》十八处,今仅择其四例如上。
《释畜第十九》举例:
骊(lí)马白跨,驈(yù)。跨白之黑马也。《诗经·鲁颂·駉》:“有驈有皇,有骊有黄。”
騋(lái):牝,马七尺以上曰騋。《诗经·鄘风·定之方中》:“騋牝三千。
未成羊,羜(zhù)。五月羊为羜。《诗经·小雅·伐木》:“既有肥羜,以速诸父。”
邢昺疏《尔雅》,集大成者也,然前人所说或乖异不伦,彼亦录以求全。如释“兔子”所引王充《论衡》之说:“兔舐毫而孕,及其生子,从口而出。”不亦荒谬甚矣。读《尔雅》亦不可尽信书,其宜作古人趣谈耳。
《尔雅》中《释畜》,及于《诗经》者十七处,择两例。
以上七节之用意,在说明仅《诗经》一书,于《尔雅》中所占有的不可忽视之意义。孔子云:“不学《诗》,无以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足见《诗经》是国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尔雅》本为读经的必备词典,我仅以《诗经》为例,而择《尔雅》中鸟兽草木之名一项以检阅之,凡涉《诗经》者竟达158处之多(包括注疏),足见读《诗经》而无《尔雅》之助,那将会踬石于道,举步维艰。
然不能不提醒读者,《尔雅》距今两千多年,词之形、音、义变化亦层出不穷,正不可泥古而不化,譬如上文释鹣、鲽之时亦已及之,今复于释鸟兽草木之名方面略陈此理。如《释鱼第十六》中称“鳖三足,能,龟三足,贲”,则是《山海经》中奇谈,《尔雅》用之。又如“凤,此雌皇”。郭璞之注:“鸡头,蛇颈,燕颔,龟背,鱼尾,五彩色。”《诗经·大雅·卷阿》有“凤凰于飞,翙翙其羽”。《释兽第十八》有:“麐(同‘麟’),麕身,牛尾,一角。”三国东州大儒孙炎曰:“灵兽也”,西汉房京亦大儒也,好谈怪异灵奇,故有疏“麟”如下:“麟,麕身,牛尾,狼额,马蹄,有五彩,腹下黄,高二丈。”《诗经·周南》亦有《麟之趾》一篇,这些非目之所见者,加上个人想象与历史传说混而为一,作解释神话则可,欲以为实有其物,唯今不存,则大谬矣。
又若《释鱼第十六》中前所提及之“鲨,鮀”,邢昺疏中引:“陆机云:‘鱼狭而小,常张口吹沙。’故郭氏云:‘今吹沙小鱼,体圆而有点文。’”彼时尚不知今日海中之巨无霸鲨鱼,《尔雅》作者称吹沙之“狭而小”者,显为内陆之河鱼。物类之变,不会由河中小鱼,历二千多年成之海上霸王,想为后之生物学家于定名时借用,与狭而小者绝无亲缘关系。
今有一名词:“螜,一名天蝼,一名硕鼠。”余唯于《尔雅注疏》中仅见。其于历代诸笺注、《方言》《释名疏证补》(清王先谦撰集)皆未之提及者。《释虫第十五》中“螜,天蝼”,郭璞注曰:“蝼蛄也。”邢昺疏曰:“螜,一名天蝼,一名硕鼠,即今之蝼蛄也。”邢昺之疏,令余忽生奇思,《诗经·魏风·硕鼠》古今之注疏者,皆以为大鼠,然则蝼蛄专食农作物之根与嫩茎,其为农害之烈、披覆田亩之广,有使颗粒不收若蝗灾者,故我怀疑《硕鼠》所指或非仓廪中之大鼠,而即指蝼蛄。大鼠可治,而蝼蛄不可治,三年之大灾,农民固不堪其苦,“逝将去汝”,非无由也。自古文《毛序》以至今之所有注家,皆视《硕鼠》为《诗经》中刺其君重敛,重敛由井田之九取其一,至十取二,甚或三取其二,大鼠做不到者蝼蛄可也。吾之所释,亦有古今所未见之奇趣在焉。而周人以蝼蛄之害比之鼠,且为硕鼠,亦有道理。若为诗之韵计,即改为“蝼蛄蝼蛄,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亦无不可。
《释草第十三》中所引《本草》颇多,“本草”者,初见《汉书·郊祀志》。中药之古称皆为“本草”。中药所谓药石者,缘药中有玉石、草木、虫兽,而以草类为最多,故名。《尔雅注疏》成书之时,“本草”未确指何书,至明李时珍始有《本草纲目》,所谓纲举而目张,则为系统的药物学与植物学,这是邢昺所未见之书。
《尔雅说略》谨止于此。“说略”者提其纲、挈其领,知其精、识其粗耳。古人之高论妙语则从之,古人之乖舛错讹则明之,此“说略”之所为作也。然则古籍浩繁,学《尔雅》之初,苟无以导之,必坠深渊而不可自拔,此“说略”之有所用也。惟读者深宜慎诸,则作者亦不负积年之辛劳矣。
二〇一二年深秋于巴黎
参考文献
[宋]朱熹,《诗集传》。
[清]魏源,《诗古微》。
[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尚书正义 旧题 》。
[汉]班固等编撰,《白虎通义》。
[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
[汉]王逸,《楚辞章句》。
[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
[汉]何休注、[唐]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
[晋]范宁注、[唐]杨士勋疏,《春秋谷梁传注疏》。
[三国·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论语注疏》,见《十三经注疏》。
[汉]赵岐注、[宋]孙奭疏,《孟子注疏》,见《十三经注疏》。
[汉]司马迁,《史记》。
[汉]班固,《汉书》 。
[汉]佚名或非一人一时所著,《周髀算经》。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汉]扬雄,《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
[三国·魏]张揖撰,《广雅》。
[清]王念孙,《广雅疏证》。
[清]钱大昭撰,《广雅义疏》,附卢文弨《广雅释天以下注》,收在《静嘉堂丛书》中。
[清]邵晋涵,《尔雅正义》。
[清]王引之,《经义述闻》。
[唐]陆德明,《尔雅音义》。
[晋]郭璞注、[宋]邢昺疏,《尔雅注疏》,见《十三经注疏》。
[清]郝懿行,《尔雅义疏》。
[清]王鸣盛,《蛾术编》。
[清]王先谦,《释名疏证补》。
[汉]许慎、[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
[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见《传世藏书·子库·医部》。
[清]孙家淦,《诗义折中》。
[清]戴震,《方言疏证》。
王国维,《人间词话》。
章太炎,《国故论衡》。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1982,《甲骨文编》,北京:中华书局。
徐朝华,《尔雅今注》。
袁珂点校,《山海经校注》。
[声明]:文中所引述或提及上述诸书(除近代与当代者)皆取文渊阁《四库全书》或《传世藏书》,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
责 编/赵鑫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