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自古以来就是人类心向往之却求而不得的梦想，直到二十世纪初飞机的发明，人类才曲线地插上了飞起来的翅膀。而飞行员，一定意义上是具有神力的人，他驾驶着沉重的“铁鸟”穿梭于大地与天空之间，扮演着神祇与俗世之间信使的角色。飞行员的主场是天空，他是距离天空最近的人，一定程度上，飞行工作就是在天空与云朵之上写诗，这一工作是富有诗意、诗性的。而对于飞行员王峰来讲，他不但以其飞行工作书写象征之诗，更以文字书写着现实之诗，“飞行员”身份与“诗人”身份在他身上进行了奇异的连接，具有了同构的性质。作为飞行员诗人的王峰，近年来诗思磅礴，创作丰硕，短短几年已出版数本诗集，并广受关注和好评。
王峰的诗是天真之诗、纯净之诗。每个人的诗其实都是他生活的一面镜子，诗是作者人格世界的具象化，此所谓“诗如其人”（这里面当然也有一些“诗”与“人”并不相符，互相龃龉甚至截然相反的现象，但从精神现象学的角度，这种悖反其深层、背后也是相通、相同的）。在王峰这里，其“诗”与其“人”的确是高度契合、互为印证的。成为一名飞行员无疑是门槛很高的，无论是身体素质、心理素质、科技知识、文化素养等方面，都需要出类拔萃，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天之骄子”。就所属的社会阶层来讲，飞行员处于相对较高的层级，一般而言，他们经历相对单一、顺利，心理稳定、健康，有良好、稳定的生活待遇保障，他们的诗也多是积极、正面、阳光的。王峰的诗洋溢着积极、乐观以及对生活的热爱，他给人的印象也是一个大男孩、“暖男”。他身上的诗意是从内而外发出来的，是生命气质的自然流露。其人其诗都纯净、单纯、天真，没有复杂、别扭、言不由衷的成分，没有佶屈聱牙、拿腔作调的表达，一切都是自然、真诚、本色的。在当前的时代语境之中，这种品质难能可贵。在诗歌《夜空》中，他写自己：“半躺在驾驶舱中漫游/以婴儿般的眼睛观星//像蚂蚁瞳孔里的萤火”，这种天真的、赤子般的状态，对诗人来讲无疑是极为重要的，它关系到一位诗人的本心和出发点。由此，王峰所追求的生命状态是自由、自在、从心所欲的。《飞越那片海》写在空中观海，写到了海的野性与自由：“黄昏 我再一次 飞越那片海/——那片野生的海//它踟蹰/它怅惘//靛蓝色的 饱含 沙粒的眼眶//夕阳抛出了万金/欲贩买你的自由//你耸动着湿淋淋的脊背/走向黑夜 头也不回”，言简而意赅，生动形象而意味深长，传达出作者所心仪的不驯、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和精神品质。可以看到，“自由”是王峰所极为看重的品质之一，在《像自由一样若无其事》中，他也写道：“沿海面快走的风//引领一排/齐头并进的浪花//仿若很多条银色/的漏网小鱼//升腾，寂灭。像自由/一样的若无其事”，这里面所写的“自由”而又“若无其事”，委实是一种放松、悠远、旷达的生命状态，“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王峰的诗是天空之诗、高阔之诗。这不仅指他的诗有相当比例是书写天空、具有“天空视角”的，更是指其诗歌具有较为明显的“天空气质”：高翔、从心所欲、飘逸自由，颇具“仙气”。他的诗更多注目“天上的事情”，不太食“人间烟火”，换句话说，他的诗观照更多的是自然性、永恒性而非时代性、社会性、现实性。这当然也是他的经历、经验异乎他人最为显著之处。通过近数年的持续用力他的诗已然打上了个人的风格化烙印，往往有着独到的视角和发现，令人耳目一新。《到大雪背面去》写空中所见之雪与“雪矿”，这于天空之中或许自然而然、并不稀奇，但于地面的日常生活经验而言确可谓新异：“三千米厚的雪矿：天空/自动开采//雪屑蒙着面/用一只薄脚板反旋//田野温湿，天外来客/一夜销魂而骨瘦//升井！到大雪背面去/爬出三千米厚的雪矿/人间大雪纷飞。”诗的末句也颇具境界：“太阳牵着我孤独的手”。“太阳”与“我”之间构成了一种富有意味的对话关系。《落日如盆》中，他也写到了太阳，并从中感受到了独特的生命况味：“落日如盆 这个成语 我多年未用//一个普通的黄昏/我在天空看大海//没有看到在沙滩上奔跑着的孩子/没有看到椰树下你侬我侬的情侣//我只看到 落日如盆//它斑驳如滩涂/它沉痛如海水”，最后一句堪称诗眼：“它让我看到盆子被摔碎后的伤悲”，自然的、客体的太阳由此而具有了内在性和心灵性。通过这样的书写，王峰达成了在更为高远的坐标中观照人、观照人生的方式，这是一种“天地境界”（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天空境界”）。王峰观照天空、云朵、大海、落日、群山，并由之实现了生命境界的跃升、超脱与开拓。
王峰的诗又是深情之诗、真挚之诗。他的诗情感真挚、深沉、温暖，有着强烈的抒情性，是“有我”的，同时也是“爱人”的。写给祖父的《小路》中写：“清明/我回了一趟乡下//暇余/我又和村北那条/小路/静静呆了一会儿”，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在思念一个人：“我不知道/地下沉睡的祖父/会不会相信//时隔三十年/我还一遍一遍回忆//他扛着锨巴/从小路的尽头走来”，全诗不长，写得也并不用力，却有着内在而强大、动人心魄的力量。写母亲的《专注》也有同工之妙：“我用手机偷偷地拉近/坐在对面的母亲//她在摘一株秋菠菜//头发有些花白/手指有些皴裂//但神情却无比专注//她曾经也这么专注过/看着小时候怀里的我//一片一片。枯叶若雪/在母亲指间专注下着//下在我的脸上化成水”，平静之中蕴含巨量的情感内涵，于无声处有惊雷。他的诗中有着对于内心境况和心路历程的袒露，呈现出现代人内心的纠结与困顿。《燃烧的磁铁》这首诗写到了“中年”：“人过中年/我也经常会把自己坐进黑夜/繁星的岩洞/看每一块磁铁都在燃烧//呵，那茫然，灰烬，无觅处/多像我内心的风暴”，具象而深刻地呈现出了人到中年内心深层的某些感受，体现着心灵性和人生的厚度。在诗歌《逃逸》中，也写出了内心的“荒芜感”：“曾经你志在四方/或者我偏居一隅//但心底的荒芜感/一直都逃逸般深藏”，他真实地面对自己、呈现自己，因而其诗句也是具有共情能力，能够抵达不同人的内心的。
王峰是在天空与云朵上播种诗意的人，天空既远且近，既广阔无垠，又一衣带水，既亘古如斯，又瞬息万变，既有大无情，又有大慈悲……天空与云朵构成了王峰诗之富矿，带给了王峰独特的视角、理念、审美方式，由此，王峰的确是得“天”独厚的人。
（作者：王士强，系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