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则不然,“文化”使人们知道六合之外,有无极之境,有无何有之乡,看不到的先搁置起来。儒、释、道都不以为有实体的神,孔子“敬鬼神而远之”,反对“怪力乱神”,教导人们关心当下的社会人生:“未知生,焉知死?”孟子七篇大文,从未有论及神者,只有他作为王者之师的说教。而道家的宗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则是教导人们崇尚自在而已然的大存在。庄子的“以天合天”,超越了儒家的“天人合一”说,人的心与天同属一物,这无疑是北宋洛阳二程“天人本无二,何必言合”、南宋陆九渊“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的前导哲理。至王阳明“心外无天”,则更是陆九渊学说的极而言之:人若无心,天之存在与我何干。理学家固然知道“心”是“理”之大宅,“心”和“理”不可分。朱熹之理在心外,而陆九渊之理在心内。心与理的终极追求是“至善”,从朱熹到王阳明,无不作如此想。
作品图:《老子出关》
守护“初心”——不为外物所动的“根本善”
人,作为有“心”的动物存在,成为迄今为止宇宙学史上发现的唯一能够弘道的生命。中国的大哲们深知其如此,所以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这几乎成为中国“士”阶层在文化上的遗传基因。探究“至善”的伦理道德之学,博大精深,远非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辈所能见项背。
《大学》开章明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明德”,指天地的大德。“明明德”,是清晰地了解大道之所在。“在新民”,正如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人们不因没有实体的神而彷徨,“求新”是中国文化的遗传基因。而“止于至善”,这“至善”是弥之六合的正能量。既然宇宙是横无际涯的,何“止”之有?止者到达也,而道之所在,善亦从之,“道”横无际涯,止亦无可止。正如《易经》之六十四卦,卦之已尽,而称“未济卦”,正是表明“道”之弥大,而卦无可止也。
人既有“心”在腔,则必有“初心”之始作。宇宙之生命,与宇宙之生成在时间上不可比拟,宇宙之生成至单细胞的出现,不知其亿万斯年矣。而宇宙大爆炸之初,必是嚣乱错杂,纷匆匆其离合。从低级生命而至于人,则是无数奇变的生命之果,来之不易。人在宇宙中只有一次机会,而这生命如奇迹般渐渐会思考、会发现、会创造。有圣者贤者、有恶者佞者,有明智忠信、有愚顽奸诈,有美如西施、有丑如嫫毋,纷至沓来,不一而足,良莠不齐。恐怕只有一物是他们与生俱来、不会或缺的,那便是“初心”。“初心”之守持者则向善,“初心”之丧失者即沉沦,这是中国两千余年前的士人们朝斯夕斯、念兹在兹的思考胜果。先贤先哲们的大智大慧,卓著功勋,使中华民族历尽千难万险终未灭绝,而且发展成为煌煌世界上人口最多、文化最优秀的民族。
“初心”之定义,可从以下先贤之著述中探求。孟子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又云:“人之所以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良知正储存于赤子之心中。这“初心”,“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其所包括的范围至广、至大。孟子以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这其中包含着仁、义、礼、智的本根之性,孟子曰,“仁、义、礼、智根于心”,他以为这是一种根本的、善的心性,我概括其为“根本善”三字。守护这“根本善”,便是守护“初心”,这是与生俱来、皭然不滓的心灵瑰宝。如果不加呵护,“初心”也会失去,也就是“良知”的泯灭,这对每一个人都是可危、可惧的事。“初心”的丧失,也就是良知判断的丧失,良知判断人皆有之,不会有太大差异,而功利判断则因时、因人而异。苟一幼童坠井,所有人都会大声呼救,继之无人下井,而不下井的种种原因都来自功与利。这正是同情者多而英雄少的根本恶。照荀子之见,恶也是人之初,天所授之者。孟子主性善,指善之端;荀子主性恶,王阳明对荀子的看法是“初心”走向了末流。孟子与荀子之说有端、末之不同,儒、法之判由此可见。儒家所主张的是人有“根本善”,而法家所主张的是人有“根本恶”。王阳明则折中之,以为孟子固然对,而荀子也未必错。我今天所论述的是儒家的“初心”,也就是从心灵的“善之端”谈,而不是从心灵的“善之末”谈。也许在人类的遗传基因中,善、恶同在,这是很难在科学实验之中求证的,但必须抑恶扬善。否则,如印度诗哲泰戈尔云:“人如兽时,比兽还恶。”
呵护“初心”,就要见善如不及,见恶如探汤,就得如王阳明一般时时除去“心中贼”。据说梁漱溟先生曾在梦中有所不轨,醒后痛加反省,如驱盗贼,决不留情。可见,守护“初心”,也如“不违仁”一样,须时时留神。孔子云:“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可见“初心”的持守是一种修养的功夫,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