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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藻波寒(4)

王国维和他的审美裁判

王国维“赤子之心说”唯重一“真”字。真之既失,必为伪态、必为矫情、必为虚与委蛇、必为敷衍酬酢,此词人之大病。王国维论词有云:“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厌,较倡优为甚也。”(《人间词话》王国维自注)同时王国维警告词人“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儇薄者,小巧之智、轻薄之态,淫而佞、轻而浮者也,视之即恶俗,更无论吟唱矣。王国维对龚定庵之诗:“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评之为“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龚定庵此诗前三句即俗不可耐,句首之重字,为诗家之至难,其难在要看末句如何煞尾,倘末句为风格高秀之词,则通篇焕然有彩,倘最后狗尾叠足,则品格自低。于此,龚定庵诗可视为淫秽之冠,尤其“寻春”二字用于佳人之身,则其品斯滥矣。淫而不秽,则或有好诗,王国维引六朝民歌以证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轗轲长苦辛。”可为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人间词话》)

“游”者,不实也,伪态也,与“真”不啻天壤,“诬善之人其辞游”(《周易·系辞下》),即指此也。王国维是宁可恕其“质俚”(王国维《敦煌发见唐朝之通俗诗及通俗小说》用“质俚”二字状唐时民间之歌唱脚本,非含贬义,其实有赞赏意),而决不容其淫佞的。以李后主之《菩萨蛮》为例: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其所描述“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而忘其恣淫。当代民歌“妹妹我坐船头”,有“让你爱个够”句或即脱胎于此,真切感人,断不会对其多所苛责。而王国维所引龚定庵诗,其病则“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文心雕龙·体性》中所列举八体中最后之“轻靡”,即所谓“浮文弱植,飘渺附俗”者,正“游词”之病征也。

当然,王国维《人间词话》固推重极典雅深邃博大精约之作,故重李后主之“眼界始大”,重冯延巳之“堂庑特大”,固不可以此望上段所论之“淫鄙”诸作,真固真矣,若雅则未也,这一点是应注意及之的。

以有“赤子之心”,然后有“真”,然后有纳兰容若之“真切如此”,有李后主之“感慨遂深”。而“真”字直连着王国维之“境界说”,《人间词话》有云: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大至家国兴亡、千秋感慨,小至一花一木,皆为词家构成境界之材料,必有真景物浮动于胸次,必有真感情注入于其中,《文心雕龙》所谓“思理为妙,神与物游”也,所谓“目既往还,心亦吐纳”也,所谓“物色之动,心亦摇焉”也,有此主客观之真实交汇融合,何患境界之不出?王国维与刘勰为异代知己,于斯明矣。

前文提到混沌之天才与清醒之天才,他们的艺术当然同赴绝域,而生命的状态则异其趣。混沌之天才,往往语焉含糊,东一句西一句,如禅家之机锋,凭直觉而顿悟玄旨,欧阳修有《赠无为军李道士》诗:

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

心意既得形骸忘,不觉天地白日愁云阴。

以画家拟之,则当代之李苦禅先生是也。苦禅先生作画的状态,真是忽忘古今、空所倚傍,紧闭双唇,口中喃喃似有语,偶发山东口音之“好着呢”,其童心之自惬,在旁观者是深知其陶醉状况的。清醒之天才则思路清晰不紊,他们有直觉、有灵感,然而毫不犹豫地通向理性之门,此正胡塞尔所谓“先验之主体(李可染本人之童心所在),通过先验的意识活动(李可染所强调的对景创作)‘构造’出本质、真理、存在等等”。王国维在谈境界时提出: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此处王国维之“写实”与“理想”,即今惯用之“写实”与“浪漫”也。

王国维接着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他说:

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人间词话》)

这其中王国维的甲乙之判是颇清楚的,词人达到“无我之境”的并不多,所以他说“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这是“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的天才之作。而天才数十年而一出乃至数百年而一出,能称“豪杰之士”者几稀,而词人还是“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王国维举陶渊明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和元遗山的“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为无我之境,这与王国维对此二人之崇高评价有关。王国维以为“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他们是“旷世而不一遇”的人物(《文学小言》),又于《人间词话》中直引元遗山论诗绝句:“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且讽梦窗、玉田辈当不乐闻此语。近代范伯子曾有“直须上接元遗山,不肯下与吴王班(指吴梅村与王士祯)”,所贬之人不同而所崇之旨一也。王国维对元遗山亦偶有微词,谓苏东坡“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山谷可谓能言其言矣,未可谓能感其所感也,遗山以下亦然”。论诗之眼力,王国维之不如范伯子,此一证也。

王国维诗远不如词,兹举《范伯子集·诗十九》长诗中四句:

胆缘病怯愁无奈,魂为惊多梦不成。

一顾苍天云尽失,几人白地浪来顷。

与王国维《欲觅》七律中颔颈两联比列:“诗缘病辍弥无赖,忧与生来讵有端”,“起看月中霜万瓦,卧闻风里竹千竿”,则不难看出后者与前者之渊源。能言伯子之所言矣,其可谓能感伯子之所感乎?王国维先生固论词之大哲,游刃而有余,缘其下笔即有骎骎与五代、北宋争驱之才情,而其诗则大不其然,尤其长诗、排律有近恶札者。故其论诗侘傺而局促,不足与伯子先生并肩。王国维有“莺偷百鸟声”之句,以讽国朝之新成,不亦含自讽意耶?

冯延巳“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秦少游“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王国维虽于《人间词话》中称许冯延巳“堂庑特大”,称许秦少游“终有品格”,然终竟未封其为“豪杰之士”,缘冯、秦之作,尚在有我之境也。

于此,我们不难看出《人间词话》中的“写境”、“造境”只是方法问题,因为这两种方法是不可断然分割的,是相互渗透的,而且真正的大手笔对此两者恰恰是随心所欲、运用自如的,对于大手笔没有一个囿于“写境”而不造者,也没有一个善于“造境”而不合乎自然者。这一思想贯穿于王国维文论之始终,“写境”者必有深邃之感情,而“造境”者必依锐敏之知识。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中最后归结一句:“文学者不外知识与感情交代之结果而已。”这就不仅承认了先验感悟之重要,而且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也同样重要。

《人间词话》中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则是另一范畴的问题,这就是词作境界高低的问题了。所以切不可误以为“写境”邻于“无我之境”而“造境”邻于“有我之境”,范畴不同,不可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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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光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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