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庄子和西方的悖论
庄子把社会的、人生的、美学的思想融为一体,了无间隔。在庄子的哲学中,不似弗洛伊德之剖析“伊德”、“自我”和“超我”,庄子就是庄子,“庄子”、“自我”、“超我”是一体的,因为庄子就是自然的存在,而弗洛伊德不是自然的存在,是社会的存在,只有社会存在意义上的人,才用得上弗氏的学说。庄子做到了彻底的自然回归主义,一切西方现代的前卫主张者,裸露着胴体在森林荒野与草木鸟兽共处几天、男女杂游、不婚不聘一番,那不过是现代化生活逼出的乖张和逆反,与庄子之思南辕而北辙,不可同年而语。庄子之思有着哲理上的凛冽寒光,有着为人品性上的质实淳厚,有着艺术上去尽雕饰、洗尽铅华的大美奇奂。于是,庄子在反对一切美的创造之后却创造了一个天地大美的理想。光凭着这个理想,我们就知道庄子的美学思想不仅照耀了二千三百年,还将照耀着无穷极的后来者。
艺术家无论口头上如何狂肆、如何孤傲、如何鄙薄同道,一俟其静夜独坐、扪心自问的时候,些许的怯懦、些许的自悲、些许的无力渐渐袭来,由于生性缺少淳厚和质朴,因此没有真正的反省和忏悔,白日里继续着标榜和吹嘘。这种心态的循环往复,使这样的艺术家陷入苦恼的怪圈,他们的作品也日趋矫揉造作、故弄玄虚。商人、评论家与他们相依为命,帮助他们成全他们的噩梦,使他们的画价或其他艺术品价格更高昂,同时使他们在人性上更趋畸变,最后他们渐渐觉得自己果真是上帝死后新生的神灵。然而无所不在的良知也会偶尔在他们心头浮现,不可一世的毕加索对自己是否有天才,常持疑虑。现实的虚荣,往往是天才的重负,甚至使天才消损而沦丧。
你们见到拈花微笑的佛祖和迦叶了吗?见到鼓盆而歌的庄生了吗?见到发现了“一切美的相同性”的苏格拉底了吗?东西方的睿智是可以为21世纪人类文化接出一个强壮的宁馨儿的。20世纪人类文化史上留下了太多的垃圾和丑陋,背离自然和谐乃是万恶之源。
四、天地的大和之境:天倪、天钧
啊,天地大美!天衣无缝、天章云锦的大美,那天半朱霞、云中白鹤、山间明月、水上清风;那峻岭险峨、奇峡大壑、渺渺微波、浩浩江流;那寒光积雪、大漠孤烟;那风萧马鸣、落日余晖,何处不是造化神奇的创造,茫茫天宇、恢恢地轮,何处不是无言的大美?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庄子·知北游》)。天地的大美,四时的序列,万物的枯荣,都是由于那“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的本根——道——自然的伟力所致,至人在它面前无所作为,大圣也不会妄自运作。人们在宇宙本根面前,只有虔敬才是本分。《庄子·秋水》在嘲讽庄子论敌公孙龙时说他无法察悉庄子的精思妙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以为他有限的视野和深度不过是“用管窥天,用锥指地”。说到底,在我看来,庄子本人否定一切人类智巧,人类的所有发现、发明和艺术的创造都不过是“用管窥天,用锥指地”而已,比起宇宙的大美,实在太渺小了。
在庄子看来,天地是硕大无朋的熔炉,而造化则是技艺高超的大匠人,它们陶熔浇铸了宇宙万物,万物的生息繁衍、生死枯荣都是这熔炉和大匠的驱遣,生死存亡浑浑然一体,归入于大化的熔炉之中。不必强自己所不能,一切得失都是顺应,于是生之欢乐、死之悲哀都会在这大顺应、大过程之中消融,那就真正摆脱了人生的倒悬之苦。(《庄子·大宗师》:“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
当我们艺术家在人生的体验上,没有一种彻底的大解脱,在倒悬之苦中挣扎,处于这种心态便无法与大自然在浑然中邂逅,无法去了解天地无言的大美,而又欲标新立异,炫人耳目,必然如庄子书里熔炉中跃然而起的一块说“我必须成为莫邪那样的良剑”的熔金一样,被视为不祥之金。一切艺术上的故意矫造,何尝不似这跃然而起的恶金?
天地大美是一种无是非、无差异的齐一淳和之美,天地万物的生息、消长、相禅替,开始和终结宛若一环,不见其规律,这在庄子书中称为天钧,也称作天倪,就是自然而非人为的分际,乃是一种真正的大和之境。(《庄子·寓言》:“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钧。天钧者,天倪也。”)也许你不一定在争奇斗艳,然而倘不能把握这天钧,不了解这不见规律的淳和之境,那么天地大美又何在呢?没有这种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融合,你做不到大解脱,也依然会沉沦在倒悬之苦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