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书中的《天下》篇是一篇滔滔乎雄文,以极清醒而明辨的心智,论述春秋战国之世各学术流派的理论核心,以持平之见论其是非长短,具有十分精确而审慎的态度。而文章之优美清新、渊源脉络之条理分明,是《庄子》一书中的一篇提纲挈领的备要。显然,这篇文章不是《庄子》自著,而是出自庄子之徒中的高手,其中对《庄子》文风之评价近乎文论,十分精到。
庄子之文以我之见,由于他才气纵横,汪洋恣肆,大有“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迷不知所向的气势,而其嬉笑怒骂,随兴之所至,古往今来之号称圣哲者,皆在他股掌之上。因之,读庄子之文,有其至难之处:他那种寓庄于谐的妙文,竟或使你如坠雾中,飘忽无常,妄知所遭,那是一座不可言说的迷宫。而味庄子之文,又有其至乐之境:它的任性挥洒,竟如欣赏大泼墨的文人画,水晕墨章,妙趣横生,它以自身的迷人魅力,震慑你的灵魂,使你于赞叹之余,无形之中,入庄子博大哲理的彀中。这是一种迷茫中的清醒,醉意中的陶熔或者说是一种美的征服,就宛若我们看一座美奂的雕刻、一个丽质的美人,饮一杯山涧的清泉、盛宴的琼浆,久久不能忘怀那沁人心脾的精神上的享受。他欣赏老子之说,并且“闻其风而悦之”,但他绝非老子之徒。因为老子的博大,庄子有之;老子之精深,庄子忽之。庄子之玄妙,老子有之;庄子之谐谑,老子阙如。庄子他自信才华之横溢,不欲为古哲作过分的迻译,甚至他内心最深处对老子严肃的思辨,有所存疑,避而不谈。如宇宙本体的形成,老子有一套推演的逻辑,而庄子则大而化之,对那既然是莫测的宇宙,庄子在跨腾风云之际长怀永慕,在他那宏达超旷的胸襟中,发出浩然长歌般的赞叹,他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庄子·齐物论》)他不愿陷入那永无休止的争辩之中,宇宙“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庄子·齐物论》)。宇宙有它的开始,那开始之前是什么?还有开始的开始,那这之前呢?还有那更早的开始。宇宙开始有了有,也有了无,那这之前呢?有未曾开始的有和无,这之前还有更早的“没有开始的没有开始”的有和无,这是一个无可穷极的一路推论下去的话题。如果如此清醒地去穷追深诘,那你还是站在宇宙之外,你太企图清晰,就近乎糊涂,而且是一种人间的小糊涂。只有庄子做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时候,那就难得糊涂了,那就到达了一个博大的混沌之境,最大的糊涂也就成了最大的清醒,大糊涂接近大慧智,接近宇宙本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
庄子托一个无名字的人之口说他正愿与“造物者”做一个伴侣,骑着那浩莽渺冥天宇中的神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庄子·应帝王》)。那是绝对清静寂寥的,无始无终、无所依待的地方(《庄子·在宥》:“处乎无响,行乎无方。”)。就像太阳之运行,没有它的开始。而那儿的一切是无所区别的,“大同而无己”的,你会忘记了自己的存在。那儿最大的是“秋毫之末”,最小的是泰山;最长寿的是短命的殇子,而最短命的则是长寿的彭祖。因为当你还是有具体的形质的人时,只有用具体的数量来计算事物。而在那无区别的境界,不存在那可以用语言来言说的表象,也不存在可以心悟的实质,那一切人世衡量的标准还有什么意义?连你自己的存在都已忘记,那还有什么精推细算的比较?宇宙是无形的,当你和宇宙融而为一的时候,你的形骸又何在?“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庄子·秋水》)。无形的事物,不可以数量计,而无限大的事物,也非数字可以穷极。古人以“粗”字说明皮毛外相,以“精”字说明内在本质,在那鸿蒙的“无何有之乡”,“可以言论者”的“粗”和“可以致意者”的“精”,都没有存在的意义,无形的事物和无穷的宇宙是“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庄子·秋水》)的。
不仅事物没有表象与本质的区别,事物也没有是与非的区别,“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庄子·齐物论》)。世上的一切大小、美丑、生死、是非、爱憎、忧喜都是相对而同一的,是同一而无差异的。那一件事物出于这一件事物,同样这一件事物出于那一件事物,刚生就是刚死,刚死就是刚生;认可它就是不认可它,不认可它就是认可它;对的缘于错,错的缘于对;这事物就是那事物,那事物就是这事物。从此方面观看,是一种是非,从彼方面看,又是一种是非,也就是说,是非是人为的而非宇宙的本然,是非的产生是由于人背离了浑一的宇宙,自己作为主体而产生的判断,自己倘作为审美主体,也就有了审美的对象的美和丑。前面提到“彼此”,庄子进一步陈明“彼此”的根本不存在,所以他说:“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庄子·齐物论》)难道有“彼此”吗?难道没有“彼此”吗?“彼此”是没有对立的啊,这才是大道的机枢,而这大道的机枢,宛若是圆体而中空的,你伫立于正中,便可以体悟周转贯通的大道。在圆环之正中,看四周是没有任何区别和是非之辨的,这是庄子在解释他的宇宙观时所发明的词——“道枢”。有了“道枢”,你就可以如郭象《庄子注》所云:“无是无非,故能应夫是非;是非无穷,故应亦无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