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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庄心解(32)

二、绝智弃圣,纯任天性

庄子的希望还不止于此,在他看来一切文明的演进都是人类对大自然的背弃,他是一位彻底的反对智巧和文明的哲人。因为在他看来,一切人类的罪孽来源于心智的开发,他希望人们的心智不开,回到混沌的状态。他说:“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抲工擿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庄子·胠箧》)这是一篇彻底的反文明的宣言,照庄子的看法,人类无限制的欲望,来自社会的凡圣分野、愚智有别,来源于物质的昌盛、贸易的兴起。必须把音乐家师旷的耳朵堵塞,人类的听觉才能回归自然;将明察秋毫的离朱的双目胶住,人类的视觉才能回归自然;将能工巧匠工倕的指头折断,人类原本的智巧才得以恢复;消灭曾参、史鰌的行迹,钳住杨朱、墨子的辩口,把圣贤推重的仁义抛弃,那么天下的德行才能更归齐一。总之,一切人类心智的、社会的进步所带给人类的是自然真性的沦丧,因庄子对此深恶痛绝,必须彻底砍除之、消灭之而后快。这时的庄子言词激烈、夸张,目的是非极而言之不足以振聋发聩,他的思维足以成为警世之言。

庄子向往着结绳记事、陋居简室、粗服淡饭、风俗淳厚的远古,那时的人生静穆和谐。然而文明的昌盛,鸟网、弓弩、弋箭使飞鸟惶恐;钓饵、渔网、鱼笼使游鱼遁逃;木栅、兽栏、兽网使群兽乱窜;人们为追逐功名离乡背亲,奔走于道。统治者不遵从大道,于是伪诈猖披,诡辩盛行,天下昏昏大乱,世界不复美好。“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耎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庄子·胠箧》)连小虫蛾蝶都失却了本性,这智巧之为害,可谓深重至钜了。

庄子的理想境界是在无知、无欲的时代,人们都有共同的天地大德,过着耕而食、织而衣的返璞归真的生活。山上没有道路,水中没有舟帆。圣人的仁、义、礼、乐都是由于背离齐一的自然,天下才有了分崩离析。庄子认为牺尊残了纯朴、圭璋毁了白玉、仁义废了道德、礼乐离了性情,总之在庄子看来一切人为的礼仪、文学、艺术都破坏了天然的大美。庄子闭目神思,那天籁不胜过了那钟声鼓乐?那落霞彩虹不胜过了那画栋雕梁?那舞于庭的八佾,不过是违背性情的作态。而天地间曼妙的舞姿却是天鹅的飞翔、蝴蝶的起舞、游鱼的嬉戏。他希望“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庄子·马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而人与人之间“一而不党”,有着同样的德行而不偏私,纯任自然的天性,庄子名之为“天放”。庄子大声疾呼:那上古的淳朴,都是有了圣人的仁义才毁残殆尽,圣人的罪过何其深重!

绝圣弃智,返璞归真,这是庄子思想中的核心。那么统治者最好一切都顺应自然,保持人类的本真之性,这种无为而治的社会理想,庄子书中称作“在宥”,意思是自在而宽容。真正的治理天下的人应如何呢?庄子书中都以十分浪漫的笔法作描述,没有详尽的治国平天下的大略章法,只有一种高华的意态,一种忘情形骸、离神去智的清气弥漫于这种人的身内。有一个名叫天根的人在蓼水之上遇到一位飘飘欲仙的人——无名人,天根问无名人如何治理天下,无名人说:“请不要用鄙俗的问题来烦扰我宁寂的心情,我正准备与造物者为侣,乘莽眇清虚,到六极之外,而游于一无所有的所在,居住于旷远无垠的地方。”无名人正欲远走,又告诉天根:“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庄子·应帝王》)这淡漠、自然、无私恐怕是庄子对治理天下的最简约而崇高的标准。

庄子以天和地为例,说明他无为的思想:“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庄子·至乐》)苍天是何等的清澈,大地是何等的宁寂,这两者的契合,天覆地载,万物滋生。庄子的无为思想,当然包含着无不为的追求,然而庄子不是如老子那样为策略的要求而不为,在庄子那里“无为”本身是自在之物,“无不为”也是自在之物,不包含一种阴柔的计谋在内,这是老庄的根本区别所在。

庄子“无为”的本质是什么?没有一位哲人比庄子更透彻地看淡人生。在战国时代的纷扰中,庄子只愿苟全性命于乱世,他对诸子之学,尤其对儒家的贬斥,来源于自身的孤高,不愿俯仰于世,不欲作权贵的役从,这表现了他内心真正的骄傲。他希望自己彻底的无为,绝无功名利禄之心,更无虚矫奢华之念。人们所汲汲以求的,庄子都视为愚昧可笑、低俗可鄙。他以为人能淡泊一世,无求无欲地保其天年,保持本真的天性是最大的幸福、人间的至乐。在《庄子·人间世》中有一位匠人叫石的到齐国去,至曲辕,看到一棵大栎树,其高直上,凌于山巅,其荫可遮蔽数千头牛,匠人看都不看它。弟子问匠人如此奇木,何不一顾?匠人说这栎树是:“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这天夜里,栎树来到匠人的梦中,告诉匠人:“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栎树以为,无用就是它最大的用处,这最大的用处就是延年益寿。然而,说到底,庄子对此亦不是像后世的求长生不老的道家末流般孜孜以求,连生死都看作齐一,那寿夭更是如此,否则庄子妻子死去,他会鼓盆而歌吗?纵然庄子能彻悟生死,生不足恋,死不足惜,但庄子知道生之快乐,乃是万类的本性,否则在濠梁之上,庄子又何以知鱼之乐?庄子的思维是水中涟漪,天上云光,把握是不太容易的,然而它却成了古典哲学的源头活水。对于灵动的事物的把握,必须用灵动的方法。譬如我们读到庄子的另一则故事,便会对他无用足以永年的说法提出质疑,其实这质疑是庄子诱发你提出的:庄子游于山林,见大木蔽天,伐木者却不去砍伐它,问其故,伐木者说此木“无所可用”,庄子说:“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庄子从山里出来,在朋友家住宿,友人杀雁设酒作食,友人之子问道:“雁有一只会叫,有一只不会叫,先杀哪一只?”友人说:“杀不能鸣者。”弟子问庄子道:“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作何解释啊?”

庄子知道,自己的思维不是一则故事可以说清的,于是托古哲借先贤以为重言,寄万物倚天地以为寓言,顺自然恣性情以为卮言。对《庄子》的每一命题,你都必须同样抱着庄子式的不滞于物的态度去对待。庄子知道后人必然的困惑,对一个问题他反复申述、纵横剖析、正反展示,这样犹有不足,他便会拿出具天地大德、容古今升沉的“自然”来化解一切问题。人类的困惑、痛苦、计较、得失、取予……都是由于生也倒悬,思也倒悬,头朝地脚朝上。庄子的使命是使人重新复归其头在上脚在下的自然状态,或者回归大造的起始。无用的大树和不鸣的雁,都是由于无用,一得终其天年,一则被杀,这悖论并未动摇庄子的无为之说,因为庄子之说是比浅显的寓言深刻得多的哲理。庄子说自己“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他认为人之所以为物所累(包括对生、死的过分重视),原因是不能自处于自然万物的初始阶段,如龙之翔游、蛇之蛰状,它们不偏滞于物:“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切“以和为量”。宇宙自然的大和是唯一的标准,在那杳渺的初始阶段,你能驱遣外物而不为外物所驱遣,那就是有巢、神农的法则,这就是“道德之乡”。庄子哲学中,道德之乡就是无何有之乡,就是无极之野,就是无穷之门,质言之就是自然。处于这样的状态,这“材”和“不材”的分别也不是最重要的,它们消融在更广大无为的自然之中,所以庄子之“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就为自然状态的进取和退缩作了铺垫,也为庄子自己的处世哲学留有了余地,为行藏在我的人生态度作了最好的哲学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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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尧(见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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