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综观王国维的所有学术与艺术成果,不能不惊叹他迥乎常人的、不可思议的辉煌。他的灵智光照一旦直指神奇的胜果之树,便立刻抽丝吐绿,花开满树,而留下的果实饱含着人类在此领域留下的芳馨与甘美,这当然只能是旷世的超天才所能做到的。当然,这其中先验的、被直觉所感悟的成分十分重要,但王国维是“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的。与康德的先验说不谋而合的是他在激赏先验的同时,不曾拒绝经验,而且以为是构成先验不可或缺的。在他分析李后主的词时讲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便是李后主的“经验”。在讲境界时强调“真景物、真感情”也同样是“经验”。以此回头看我上述对天才的分类,大致是符合艺术历史的真实的,莫扎特是天才,而贝多芬是超天才,梵高是天才,而米开朗基罗是超天才。称“天才”谈何容易?王国维对自己的天才是绝对自负的:
若夫余之哲学上及文学上之撰述,其见识文采亦诚有过人者,此则汪中氏所谓“斯有天致,非由人力,虽情符曩哲,未足多矜”者,故不暇为世告焉。(《静庵文集续编》)
更有自许之甚者:
近年嗜好之移于文学亦有由焉,则填词之成功是也。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阕,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静庵文集续编》)
王国维乃出经入史、学贯中西之大儒,本应谦谦如也,而自恋如此,近世恐无第二人。其不令人厌者有由:其一以所言不虚,近乎事实;其二则透出此迂顽老臣天真可爱之性格。这在伪为谦揖而心怀狡诈的学界是难能可贵的。王国维自负如此,且拉出霍蓝士、鲁克来鸠斯为垫背,称:
故大人而不自见其大者,殆未之有。惟细人者,自顾其一生之空无所有,而聊托于谦逊以自慰。(《叔本华与尼采》)
当然,学界和艺术界更多狂悖荒谬之徒,这和王国维的自负南辕北辙,不可同日而语。
“情苻曩哲,未足多矜”这八个字最能概括王国维之与康德、叔本华、尼采的关系。非必读先贤之著而后有述,实神交已久,故“大好之”耳。王国维借尼采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最典型者为王氏对《察拉图斯德拉》一书之论述,王氏先引述尼采所拟之察拉图斯德拉说法于五色牛之村,谈到人类灵魂所可能经历的三变:第一为骆驼之性格,任重道远,“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离骚》),这是一种柔顺而屈辱的灵魂;第二为狮子之性格,必于宇宙惊天动地大变之际,灵魂突变,“既而风高日黯,沙飞石走,昔日柔顺之骆驼,变为猛恶之狮子,尽弃其荷,而自为沙漠主,索其敌之大龙而战之。于是昔日之主,今日之敌;昔日之神,今日之魔”。察拉图斯德拉号召邦人兄弟:“汝等必为狮子,毋为骆驼。”然则狮子于破坏则足矣,于创作则未也。于是察拉图斯德拉更希望邦人兄弟由狮子之灵魂突变为赤子之灵魂,因为狮子于创造有所不能,而赤子能之,因为“赤子者若狂也(孔子所谓‘狂者进取’——范注),若忘也(庄子所谓‘坐忘’——范注),万事之源泉也(老子所谓‘复归于无极’、‘复也’——范注),游戏之状态也(王国维所谓‘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见《文学小言》——范注),自转之轮也(老子所谓‘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也——范注),第一之运动也(牛顿所谓‘第一推动力’也——范注),神圣之自尊也(释迦牟尼所谓‘唯我独尊’也——范注)”。
是则赤子者,天也、道也、佛也,这是一个带有哲学意味的概念,亦如本人《庄子显灵记》中之太始,亦一童子也,而其上天下地、通邮古今、无物不窥、无理不达,亦与尼采之赤子同为一理想之概念也。至此,引出了叔本华的名言:“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王国维《叔本华与尼采》)引申到词学便是王国维的为天下景从的“词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者也”(王国维《人间词话》)这一名句。
同时,叔本华又说:
凡赤子,皆天才也;又凡天才,自某点观之,皆赤子也。昔海尔台尔(Herder)谓格代(Goethe按今译歌德)曰巨孩,音乐大家穆差德(Mozart按今译莫扎特)亦终生不脱孩气。
在这里叔本华的“凡赤子,皆天才也”一说,可作如此解:方生之子若婴儿、若幼儿,其所具者皆天所赋予,世俗之偏见与桎梏彼懵然而无识,其所一举一动皆如天籁之自鸣,哭之笑之,一任随时感发,无虚诈、无矫饰,其混沌状态宛天地之未开时,故曰“皆天才”也,天所与之也,非人力所使然也。叔本华之“又凡天才,自某点观之,皆赤子也”,这“自某点观之”五字有分寸,叔本华非谓天才之人,处处皆赤子,歌德于艺术或为“巨孩”,而其见伯爵则侧立道旁,躬身致礼,恐非赤子所为矣。
原来天才的范围是有着十分苛酷的遴选标准的,那是自人文初开以来,为数极少的人们。叔本华说:“民万而始有诸侯一,民兆而始有天子一,民京垓而始有天才一耳。”(王国维《叔本华与尼采》,据《太平御览》引《风俗通》:“十万谓之亿,十亿谓之兆,十兆谓之经,十经谓之垓。”极言数之大也。)
王国维以为“古今之崇拜天才者,殆未有如叔氏之甚者”,其实王国维也不例外,他说:
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此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一遇也。(《文学小言》)
此处是谈诗,而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所备极推重者乃纳兰性德和李后主,以为他们都不失赤子之心,是天才。王国维当然自视为天才,不是“托于谦逊以自慰”的“细人”。因此,能达到他《人间词》的水平,“自南宋以后”的一二人,我想他指的是辛稼轩、李清照。可惜《人间词话》中对李清照不置一词,决非不屑提,因易安实不可忽之大词人。而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他所“愧有所不如”的恐怕只指李后主和苏东坡。对此,我不以为王国维自誉过甚。吾友寒碧君有专文论述,且审问辨析详尽,洵不可多得之佳文,大可一读。
以上论及天才与赤子之心的关系,至于尼采将美学上的天才说发展为伦理上的超人说、艺术之意志发展为权力意志,非本文所需讨论者,兹不赘言。而“赤子之心”说于《人间词话》中,可视为“境界说”之源起。王国维对南唐李后主的评价,我以为已将其加冕为词坛之君主。南唐亡国之庸君而为中国词坛之明主,这是一则十分有趣的童话。我称“童话”,言其奇幻美妙,不可思议。苟南唐而不亡,李后主之词一定与“花间”无别,在他历尽磨难、屈辱,从天堂跌入地狱之后,“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这种突发的命运的厄转,发生在一个没有治国本领的李煜身上,就更显沉重,因为他有着一颗不谙世故的“巨孩”的心灵,有着李后主之所以为词人的条件:“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王国维《人间词话》)这颗“巨孩”般的心灵,敏于感受,富于推己及人的联想,而又勇于承担,敢于忏悔。所以他的词不再是“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吐”,不再是“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他的词是从血脉中涌流出来的,包含着滚烫的自忏之泪。他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岂只是自道悲戚,奢华和荒唐已为陈迹,而他热恋的却是自然和爱情。所有这一切的失去,都来自本人的原罪。那种无可挽回的惆怅,令人隐隐感到李后主的深自韬悔和道德承担。这在古代帝王之中是独无仅有的。他的所有悲怆,都足以引发人们的连类通感,从而王国维称“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当然,王国维为文用词是极有分寸的,他称李后主的词“俨有……之意”,意指“好像有”,是一种非十分肯定的褒奖之语,因为李后主能将过去在舞榭歌台上伶工娱乐性演唱的体裁变化为富有真实思想感情的士大夫作品,已是厥功至伟,他当然不可能有释迦牟尼和基督的博大悲怀不能如佛所说“地狱不空,决不成佛”,不能如基督在十字架上说的最后一句话“原谅他们”。李后主的罪恶担荷与道德承担毕竟是有限的,他不能完全摆脱对昔日帝王生活的眷恋: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然而即使如此,他的“花月正春风”,却成为千古名句;根本原因,依然是由于他是一个“巨孩”,对大自然之美的讴歌是纯真肯綮的,是无邪无矫的。
李后主的词比之差不多同时的牛峤、顾夐辈或其后的吴梦窗、王沂孙辈之所以巍巍乎高哉的原因,乃是由于李后主血管里流出的是血,而后者血管里流出的是水。王国维的评价:“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王国维《人间词话》)这真是一语破的、要言不烦的高评。
在王国维评纳兰容若时显然同样是赞赏着他的“赤子之心”: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人间词话》)
汉人风气,非指汉人传统之道德伦理规范,非指高人雅士的风骨亮节,“风气”云者,习气也、陋识也、恶德也、俗格也、陋品也,而这一切只可造就浅俗的、矫造的刻红剪翠之词,于“词人”之本义何有哉?夫词人方其为“赤子”也,胸无市廛交易之物欲、无人际勾心斗角之阴诈,“自然之眼”所见者往往能真实不伪,“自然之舌”所言者亦处处皆纯真感发,此所以深为王国维所激赏也。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引出沈昕伯自巴黎寄给他的一首《蝶恋花》,词云:
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
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
王国维称“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南宋人不能道也”。当我在巴黎的一个早春时节,感时伤怀,也曾咏过一首曲《双调新水令》:
庭庑又见正春韶,隔窗外和鸣喧嘈。番语枝头雀,不似家山鸟,梦醒今朝,但觉得音书杳。
自以为其韵态天成、不事雕琢决不在沈昕伯之下,而节奏明快、语焉精当或有过之,不知王国维以为如何?词之为物,最重心悟,其次布置,其次摛藻,而词之感发往往动于一霎,稍纵即逝,这种状态决非寻章摘句者可以梦见,必为好诗好词;而忘却即时感发、忘却孩童般痴迷,则往往事与愿违。贾岛“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苟好句之来如此艰难困苦,吾不欲为诗矣。“吟安一个字,捻断几茎须”,苟炼字之难如此,则陆放翁《剑南诗稿》成,必成一秃翁矣。苟作诗、填词之前,心中必欲作一首眼空无物之好诗好词,必不会出好诗好词,因障之已存,所见即伪、所言必矫。要之露才扬己、斗律钩韵,盖非诗人、词人之所当追逐,唯童心未泯,而又娴熟词章者能即时捕捉兔起鹘落之感怀,或疏宕奇幻、或情韵深美、或风格高秀、或体裁澹雅,皆在诗成之后始得之于心赏,断非在诗成之前有所设计,此即诗人与匠人不同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