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词话》《人间词话续编》中所论列之词人凡数十,以其评述而观其偏爱,王国维于历代诗人所最景慕者为屈原、陶渊明、杜甫、苏东坡,而对词人则未作明确之排列,我想下列的排列大体符合王国维所想,不会有错,其所最景慕之词人为李后主、纳兰容若,其次为冯延巳、苏东坡、辛稼轩,其次为欧阳修、秦少游、周美成,再其次为陆放翁、姜白石、温飞卿、韦端己。而以我本人之兴趣或异于王国维,请试略陈之,则苏、辛为最,而后为李后主、纳兰容若,而为王国维所多有指责之姜白石,则应位列欧、秦之前。性之所近,故评价不一,非谓王国维之不当也。
前文提及王国维作词,其性相近者实姜白石,而于词评时则同性相斥,多有苛酷之评。余综观王国维词,其中可称绝伦者约十数,的确可与五代、北宋、南宋诸家雁行,而其所以与姜白石近者,以彼与姜白石皆无“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多顾影自怜之叹,自道身世之感,其固自不可与辛稼轩、苏东坡同日而语矣。
王国维词中,余所最赏者为《浣溪沙》: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此词境界空灵,寄意悲怆,真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无穷感慨,写于暮色苍茫之中,流云在天上飞动,而山寺的孤磬之声,却使天地归于岑寂,甚至云霞也为磬音所遏不再前行。寥寥三句,不啻是一曲黄昏的交响。词之境界不在长词与短令,王国维《浣溪沙》上阕真大手笔之泼墨写意,令人赞绝。而下阕更奇思突兀,于高峰皓月之下,孤寂之心怀忽焉使之对人生之终极意义提出咄咄追问,这红尘中充满着功名利禄和艰难苦恨,而自责不能看破红尘。这下阕又恰是王国维的生命交响。上下阕交汇的音调是博大而哀婉的,既充塞于天地而又凌翔于虚无,读后心旌摇动,久久不能平静。这首词,的确不会轻让于五代、北宋大家。用王国维评冯延巳之语,可称“庭庑特大”。
另一首《玉楼春》:
今年花事垂垂过,明岁花开应更亸。看花终古少年多,只恐少年非属我。劝君莫厌尊罍大,醉倒且拼花底卧。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
王国维作此词时与上词相同,年龄不到三十,而王氏自青年时代就有一种悲观的宿命,这首词可称凄而艳者,在风华婉转而外,透露出年华过尽少年不再的惶恐。看花开花谢,感人生无常,孤独寂寞构成了王国维词的主调,也同样反馈给自己一种人生选择的尺度,而这种尺度的神奇,甚至决定了古往今来大多选择者不能永寿的悲剧。
王国维尝言:“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文学小言》)王国维固有伟大之人格者,文章之前半部已有陈寅恪先生之评判与本人之分析,则以此视王国维之词,亦不为过。盖凡诗人词家,不同于资本之积累者,以学术之事不可量化,于诗词尤然。苟陆放翁《剑南诗稿》中有五十首为世所传颂,《稼轩长短句》中有三十阕为天下所共赏,则为大诗人、大词人,其有疑乎?王国维平生所作词百阕而已,百首中有十数不让稼轩、东坡、后主,则其为大词人,亦无疑焉。余读王国维先生词,往往拊掌者,以其词剀切而其境悠远,若“已恨平芜随雁远,瞑烟更界平芜断”(《蝶恋花》),若“从醉里,忆平生,可怜心事太峥嵘。更堪此夜西楼梦,摘得星辰满袖行”(《鹧鸪天》),若“觅句心肝终复在,掩书涕泪苦无端。可怜衣带为谁宽”(《浣溪沙》)等,皆五代、北宋人手笔,非近世词人可梦见。王国维之自信非无由也。而王国维最赏爱之景为深秋、为残柳、为黄昏,所寄之情为飘零、为凄苦、为寂灭,其自浸悲楚、摧残心肝,有天下人所不可告慰者。其引决自裁固有陈寅恪先生殉意志之独立与思想之自由为主因,则王国维性格上之内敛不欲自伸,宿命导致绝望,亦他的自沉悲剧之不可忽视之一端也。
山阴樊志厚对王国维之词为深解者也,谓六百年来词之不振,实由梦窗砌字、玉田垒句,雕琢敷衍而同归浅薄肇其端,而以为王国维词:“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能沉,直而能曲,不屑于言词之末,而名句闲出,殆往往度越前人。”又以为王国维始为词时,“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也,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樊志厚《人间词·序》)。则此余前所述为不知其然而然之混沌之天才也,而王国维之词论又为“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之“清醒之天才”也,作词时感发者多而论词时理性者多也,而王国维之最可爱处是其为感发混沌之天才时,亦即词人之王国维,而非词论家之王国维。而其贡献最著者为词论,缘上可接《文心雕龙》,下可与刘熙载《艺概》并列。盖凡特立独行之士,往往发为孤愤偏激之语,偶有为十翼所不愿苟同者,此亦陈寅恪先生所著碑文中“可商”意也。
王国维之学遍列古今中外,贯而通、精而审者也。其灵智之所照映,则涉文、史、哲、戏曲、考古、翻译皆高驰邈邈,五音繁会,在近代不作第二人观。而王国维自少年即体弱多病,“为生活故而治他人事”,消耗之精力亦多,不能终日治学,日多不逾四时,少不过二时,王国维所贵者恒也,“唯此二三时之读书,则非有大故不稍间断而已”。持以之恒加上王国维超绝的辨审力,所取得的成就便是天才的心智之果。
王国维为人也至孝。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其父王乃誉病故,他千里奔丧,并持孝守之制半年。民国六年(1917年),返海宁扫墓。所谓志道、据德、依仁、游艺,王国维可为典范矣。性耿介狂狷,不曲意逢迎。以王国维之博雅,且于辛亥之后游学日本之历,非不知中外之务、经世之学,非不知清之必亡而新时代之必兴,非不知脑后一辫所引发的世之嘲议也。王国维独持偏见,一意孤行,其自日本回国后,坚拒北大之邀而于民国十二年(1923年)受逊帝溥仪之命任“南书房行走”,于民国十五年(1926年)赴天津为溥仪祝寿,其本人于清廷可谓善始善终者矣,此时王国维年五十,距鱼藻轩自沉止一年矣。我以为天津祝寿其行迹,是其内心与溥仪告别耳。为人耿介不变至此,亦不忍厚非矣。
至此,文章似应戛然而止,忽忆民国十一年(1922年)沈曾植去世时,王国维曾有一联,以志深悼,辞云:
是大诗人,是大学人,更是大哲人,四昭炯心光,岂谓微言绝今日;
为家孝子,为国纯臣,为世界先觉,一哀感知己,要为天下哭先生。
今日读来,似乎是王国维的自挽,大诗人、大学人、大哲人言其学,沈曾植有之,王国维亦有之。“四昭炯心光”言天才的灵智之光,沈曾植有之,王国维更有之。“微言”者,“大义”之所寄托也,王国维素以中国学术所寄之人自居,“世变愈烈,则所以笃之愈至”,王国维不相信国学会颓隳,故有“岂谓”一词,意即“未可谓”、“不可谓”也。沈曾植为孝子,王国维亦然,前文述王氏之奔丧、守孝、扫墓可见,而“纯臣”二字,则有王国维之寄托在焉。“忠臣”者有所实对也,对沈曾植而言,便是逊帝溥仪,沈以“忠臣”视之则可,故而沈氏去世,溥仪有“硕学孤忠”之匾额以赞。对王国维而言,“忠”则不可尽其意,或云不确。“纯臣”者,责诸己而未有实对也,是自身品质之评价也,虽为挽沈氏联,不用“忠臣”而用“纯臣”者,以王氏已深感,“忠”于一姓氏一庙堂之时代已过去,而自身的纯真则应永葆厥美,“忠”与“纯”之大别如此。王国维虽拖以一辫,然其思想早非封建伦理所可禁锢者,他希望寻找独立意志、自由思想与中国固有的道统的无隙的融合,以为新时代来临时的先导。“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离骚》),正直的言行可能使自己遭殃,但王国维决不放弃,“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离骚》)。王国维深感全面西化,在中国是一条不可行的道路,而他的特立独行,又不为世所承认,尽管不合时宜,但他决心为此以身相殉,愿如彭咸般自沉以明志。王国维对屈原的崇拜是至高无上的,他说:“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文学小言》)显然,王国维是在这样理性的、甚至审美的裁判下走向鱼藻轩的。
“要为天下哭先生”,王国维之死,留下了一个为理想“九死其犹未悔”的典型,而这正是清末民初知识分子难得的品性。
责 编/周于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