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画家中以大类分之有三,其一曰:重灵性、重感悟者。其二曰:重写生、重理性者。前者之作,往往风流倜傥,凄恻动人;后者之作则循规蹈矩,索然寡味。前者如汉之张芝、蔡邕,唐之王洽、王维、怀素、张旭、吴道子,五代之石恪、贯休,北宋之苏东坡、文与可、米芾,南宋之梁楷、牧溪,元之王蒙、黄公望、倪云林,明之徐渭,清之八大山人、石涛、郑板桥、李方膺,近世之吴昌硕、任伯年和现代之傅抱石、黄胄、李苦禅。其三曰:以高度理性驭高度热情者,中古之王羲之、王献之,唐之欧阳询、褚遂良,清之邓石如、伊秉绶,近代画家则李可染、蒋兆和是其代表。其中一、三两类,代有大家,惟第二类则庸才相望,不绝如缕。而画家某至石景山,见高炉而写生,炉上之螺丝铆钉一一画之,不厌其烦。其最惊人之发现谓牵牛虫之触须可双钩,每根凡十四节。愚钝若此,可为一叹。此真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谨毛而失貌者也。
正由于中国画家重灵性、重感悟,如老子所谓“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优秀艺术家的思维如沧海波涛之广漠,山林旋风之激越,因之,往往像米芾之得泉石膏肓,烟霞痼癖,不能自已,灵感之来如兔起鹘落;又如黄庭坚之书法如饥鹰渴骥,势不可遏,此因黄庭坚书法之风格,亦黄庭坚作书之势态。而书画家阅物不尚细琐,神韵必出灵府,郑板桥所谓:“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正是由灵性感悟的追逐必然出现的艺术手段。苟画唯知应物象形,而不知气韵生动,则正如苏东坡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王国维于《人间词话》中讲“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记得我曾有诗戏和郑板桥的题画竹诗,他写道:“老夫画竹郁葱葱,最爱清凉涤肺胸,任是祝融司夏政,华堂先已挂秋风。”这是一首有“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的好诗,老先生大概有些得意,有附题云:“不知大手笔何以和我也。”大有此诗出后便无诗的意味。而爱与古人作异代知己的我则和之云:“萧疏岂爱郁葱葱,削尽冗繁拂碧空,画到天机流露处,江东腕底透秋风。”在此我反问郑板桥,你不是要“冗繁削尽留清瘦”、要“删繁就简三秋树”的吗?你怎么会爱明代夏昶、顾安辈的繁枝茂叶呢?你的画挂起来秋风起于华堂,而我作画时秋风早起自腕底了。这虽是文人游戏之作,然而都在说明一个道理:“道法自然”,体道为一的追求。
中国画家力图排除皮毛外相的迷惑而深入对象自然本性的过程,同时也是画家与自然邂逅而最后心性与自然凑合的过程。“黄荃富贵,徐熙野逸”是评五代画家黄荃和徐熙的名句。在中国文化上描述文艺作品“富贵”,不含褒意,而“野逸”则是包含着对徐熙的至高的激赏。五代荆浩讲:“笔墨精微,真思卓然,不贵五彩。”同样指精微之所在,不是五彩纷呈而在真思充盈。中国的哲学思维与文学成就在历史上呈并驾齐驱之势,而绘画在中古之世则显落后。南齐谢赫在他的《古画品录》之中评顾恺之:“格体精微,笔无妄下,但迹不逮意,声过其实。”这可见当时顾恺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的画迹并未达到迁想妙得的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