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老子心目中的理想国是小国寡民,而他的治国方略却是以为强大的帝国铺平道路一样,老子反对声色、否定感知的美学思想也积极地影响了中国艺术的发展,这正是人类认识史上的怪诞现象。正因为老子的思维不是属于那种管窥而蠡测的一孔之见,不是那种画地为牢、势不可入的偏私之谈,不是属于人类有限而短暂的历史所形成的小慧智,他所论述的“道”是宇宙的无可穷极的大慧智,所以,人类的一切活动,包括文艺创作在内,是可以从他“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言说之中体会出那种宇宙彻底的和谐,倘从这种和谐中生发出来的文艺,若真正体现着那冥冥中的道,那么,老子的哲学就不但没有起到反对声色的作用,反而在无形地助长着人类所创造的可视的色、可听的声。如果人类的技巧,真正接近着那惚惚恍恍的道,那不正符合老子所反对的小巧而追逐到大巧了吗?
我们在老子的《道德经》中,的确没有看到一句对人类所创造的美赞赏的话,即使第八十章中提到“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这“美其服”不是形容衣饰之文彩华美,而是“乐意其服”的意思,甘、美、安、乐四个字连用,是指在小国寡民之世,人们的知足常乐的状态而已。
在老子的心目中,人类之所以有了美、丑之判,还是因为大道已废的结果。这美,和仁义礼法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美的存在,是因为有了丑、有了邪恶,老子所谓“大道废,有仁义”,在此也可以衍化为大道废而有美。
老子有感于东周之世社会的动荡、物欲的横流,对统治者的声色犬马之好可谓深恶痛绝,那檐牙高啄的宫殿、那妃嫔媵嫱的淫靡、那山珍海错的饮宴、那彩绘雕镂的装饰、那骏骥腾骧的猎射、那奇货珍玩的贪欲,是那样地背离着大朴无华的自然,背离着无私而覆的天、无私而载的地,这绝不是圣人之所愿。而且圣人知道,不珍爱这些难得之宝,百姓就不会因此而为贼为盗。而那些能诱发百姓贪欲的财货美色也是不值得张扬的,那么百姓便不会为之而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老子·十二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老子·三章》:“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所有足以使社会虚华的事物,都违背着“道”、违背着“大朴”、违背着“自然”。而只有道、大朴、自然,才是人们所应感悟与追逐的无为之境,那惚兮恍兮的物和象,才是大美之所在,才是无状之状、无物之物、无美之美。宇宙之终极是无,美的极致是无美,这是老子一以贯之的感悟。举例以说明,美国之拉斯维加斯,世界最大的赌博之城,那儿集天下声色犬马之最,那儿使人类的欲望无限制地膨胀,真可称人类的“贪欲之城”。那灯光之眩目、金钱之耀眼、美女之绮丽、广厦之高矗,足以使所有的人“心发狂”。但结局如何?赌盘的飞转、老虎机的起落,带走了人类所有的善、诱发着人类所有的恶。那儿的艺术又如何?那绚丽斑斓的声光、震耳欲聋的乐舞、香艳裸露的胴体,与艺术的缘分日浅,而与本性的贪婪比邻,与大朴无华的自然绝无关系。人类的小慧智所带来的“大伪”笼罩着一切,你能在那里静下心来看一幅倪云林的画或听一曲莫扎特的交响乐吗?人类的小慧智所发明的所有赌博是“大伪”的典型范本和最好的脚注。
于是老子提出应该“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十九章》)。“素”是“绚”的反面,是洗净铅华,不施彩饰。“朴”是但求混沌,而不事雕凿。可见的表象和内在的怀抱都应是纯净无瑕的,都应是质朴无华的。同时应减少私心和贪欲,那么你才能达到“致虚极,守静笃”(《老子·十六章》)的宁静空明的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