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曾提及庄子说,有一个“天门”,万事万物生死出入所必由,万事万物的生死出入都在无垠的空间、无限的时间中了无形迹地进行,这就是“有”。“天门者,无有也”,而万事万物则出自这“无有”,而“圣人藏乎是”(《庄子·庚桑楚》)。当艺术家在心灵上接近这无有的天门时,也就接近了宇宙本体,这天门或许正是心灵本身,这就接近了艺术的本质。然而,大多数的艺术家,是无法接近这天门的,因为他们的心灵里被鄙俗所充塞,天下人也大多大惑不解,他们愿意听的是庸俗的音乐,他们的耳朵对高雅的音乐本能地拒绝:“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荂》,则嗑然而笑。”(《庄子·天地》)庄子说有一个丑陋的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庄子·天地》)。而艺术界不少人恐怕连这丑陋的人都不如,他们哪里知道自己的丑陋,更不知道他们产生的艺术竟和他们一样的丑陋,甚至竭尽全力展示这样的丑陋。
也许庄子本人便是艺术的化身,我们在《庄子》一书中看到了一些具有庄子色彩的真人,他们“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庄子·马蹄》)。那时没有“蹩躠为仁,踶跂为义”的圣人。礼乐因圣人而出,这不是庄子所希望的。但是庄子也不赞成墨子“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这种“使人忧,使人悲”(《庄子·天下》)的苦行主义。庄子和生于“无有”之乡的人们懂得歌、哭、音乐,在庄子的鼓盆而歌、曾子的曳縰而吟和咸池之乐中,我们难道感受不到一种回归自然的快慰,聆听不到一种不可言喻的天地妙籁吗?我们应该忘记庄子那种抨击艺术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去体悟庄子学说的深意。庄子《外物》篇所谓:“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我们能忘却庄子的言谈,得到其思维的真髓,那我们才有资格与庄子对话。
我们不妨再一谈石涛,石涛在明末清初画坛上的出现,是中国美术史上的突兀奇峰。他的《画语录》精神内核是与庄子之学相通的。他在《一画章第一》中说:“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立于何?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盖自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在庄子看来,太朴不散之境便是“无有”之境,无彼此,无相偶,无差别,就不会有“法”,所以石涛所谓“法立矣”,是产生于太朴既散,事物有彼此、有相偶、有差别的时候。然而石涛从有“法”又进一步引申出“无法”的观念,即所谓“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这“至人”就大有庄子的意味了。真正的法,是“无法”、是“至法”。石涛的“一画”,既是“众有之本”、“万象之根”,那么“一画”就是宇宙本体的精神,“一画”是根本大法,这大法是一切艺术技巧之源,这大法是“至人”所掌握的“至法”,是谙合自然根本规律的法则,是“无法而法”。
一旦艺术家能透彻地了解这“无法而法”,那就到达了“用无不神而法无不贯也;理无不入而态无不尽也。信手一挥,山川人物、鸟兽草木、池榭楼台,取形用势,写生揣摩,运情摹景,显露隐含,人不见其画之成,画不违其心之用”的化境,这就是前面提及的唐代张璪作画的境界。苏东坡赞文与可之画竹:“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挛拳瘠蹙,如是而条大遂茂;根茎节叶,牙角脉缕,千变万化,未始相袭而各当其处,合于天造,厌于人意,盖达士之所寓也欤?”也是这样的境界。
当一个艺术家胸有挂碍,为名缰利索、世人观感所羁索的时候,心灵上已是被刑戮着,试问他怎么可能得鱼而忘筌、得兔而忘蹄、得意而忘言呢?我们不妨把“筌”、“蹄”、“言”当作是有法的境界,把“鱼”、“兔”和“意”当作是“无法”的境界,一切艺术的语言、法则、技巧都是为艺术的意蕴、境界、韵味等等所用的,当技巧结束的时候,艺术才开始,这是不争的至理名言。当一幅名画、一首名曲、一幕名剧来到你眼前的时候,你百感交集、忧乐沓至,你所忘记的一定是它们语言的本身,而得到的是心灵上的感动。这几乎可以作为判断艺术优劣的不二准绳。一个杂技演员所呈现的是技巧本身的美妙绝伦,而一个卓绝的舞蹈家则是绝对能使你忘记她的技巧,而被那深刻的意蕴所感动。
当你观赏李苦禅先生和潘天寿先生的作品时,前者使你更贴近宇宙本体,而后者则使你更惊叹用笔构图,这是这两位花鸟画大师的甲乙之辨。我不后悔曾把潘天寿比作华山,华山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奇险,而险并非中国画的最高境界;我更欣赏自己曾把恩师苦禅比作泰山,泰山则雍容丰厚、淳和静寂,不愧为五岳之尊。李苦禅作品的天然浑朴和他的为人是一致的,在他的面前,你是会感到“逍遥”、“苟简”、“素朴”等等庄子所推重的境界的。他的艺术纯良亲和,来自宇宙本身,他没有声色俱厉地告诉读者“我是某”,而读者却知道他是“天地大美”;潘天寿的画则深拒固守,仰之弥高,近之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