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大的策略,还应有个人的修养,老子书在这方面同样有辩证的论述,他说为人处世应清楚地知道祸福相依的道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意思是“灾祸啊,福泽就依靠在你的旁边;而福泽啊,灾祸也正就在你自身潜藏”。这真是警世危言,人们在幸福之时不可乐极而悲生,要有所克制;而人们在逢遇灾难之时,也不必颓废沉沦,应该心存幸福的追求,光明即在前面。祸与福的相互转化,不仅体现于个人,也同样体现于家庭、社会、国家和世界。而人们最容易身在福中不知福,那就会有种种恣肆、猖狂、张扬之态,忘却了前面所说的“知荣守辱”;也容易在遇到灾难挫折时有自暴自弃、自戕自残的行径。总之,以上两段的论述,归纳言之,还是要追求生命的和谐、自身和社会的和谐。老子在陈述福祸相转化时,在处世哲学上进一步提出“知其雄,守其雌”,是说一个人虽有雄才大略,亦当韬光养晦,甘于“雌伏”;“知其白,守其黑”是讲知道光明之所在,而又能难得糊涂,大智若愚;“知其荣,守其辱”是讲既有荣耀与享受,又能谦卑下人,不辞羞辱。那么这样的人就是那些能“复归于婴儿”(婴儿最柔弱,又最有旺盛的生命)、能“复归于无极”(无穷尽的天地等待其发挥才能)、能“复归于朴”(大朴不散才能包容万物)的圣人(《老子·二十八章》)。
老子在这里教导人们进取退守的策略,这样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都会适度,留有充分的余地,这和前面所引述的“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和其光,同其尘”是同样的道理。过分锐猛地进取往往过犹不及,把力量用尽、用透则失去回旋的余裕。天下一切大小事,能做到无过无不及,其力量将是适度的。而度的掌握则是凭个人的长期修养,做到并不轻而易举。唯有这样的圣人,能知人知己,“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老子·三十三章》),你能知人善任,则是智慧;能自知短长,则是清醒。老子要求圣人“常无欲”(《老子·三十四章》),能排除身内、身外的种种欲求,这是内省的小事,是最低的要求,进一步则要求你把更大的欲求克制:“万物归焉而不为主。”(《老子·三十四章》)这是说即使天下归心了,你仍然淡泊自处,这就近乎道了,就具有了伟大的品格,因为从内心深处不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那实际上却真正成为伟大的圣者。(《老子·三十四章》:“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如此看来,老子的所谓不争、柔弱和居卑处下,目的是为了最大的进取,是为了不能与之争,为了柔弱胜刚强,实际上成为真正的尊贵崇高的圣人。
那么为什么老子又提出了“绝圣弃智”的命题呢?这里的“圣”,指那些以仁义礼法统治人民,而不能遵循天道之人,这里的“智”,是前面所讲的“慧智出,有大伪”的智,因为在老子看来,只要大道行于天下,那么繁文缛节的礼法仁义之类都是没有用的,因为浑然天成的大道本身是没有仁义和不仁义的,只有大道废弃之时,才会有仁义。在圣人无为而治的天下是不用“仁”治的,因为没有“不仁”之徒。在老子书中还有两句容易引起误解的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五章》)刍,草也;狗,寻常小兽也。这里老子绝无骂天地与圣人的意思,他是讲刍狗这些浑然大朴而无慧智也无大伪的生命,只需有“道生之,德畜之”,则它们会“尊道而贵德”(《老子·五十一章》)。而且它们对道和德的尊重,纯任自然,不受命于任何人(“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既然刍狗不是骂人的话,就进一步知道“天地不仁”是指天地遵循大道,故没有仁,万物却自在地生存着;圣人不仁,是遵循大道的统治者,也没有仁,百姓却自足地生活着。
至此老子为我们描画了他的理想国,那是“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老子·八十章》)。在这样的国家里,疆域不大、人口稀少,即使有很多器具并不使用,老百姓爱惜生命而恋土重迁,不愿远去;国家小,往来少,何必舟车;虽然也有兵器,又何必陈以吓人;文字纯属多余,还是结绳记事为好。这样的百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八十章》)。人们丰衣足食,日出而作,日没而息,风俗淳朴。国与国的距离,望中可见,连鸡犬之声都相互听得见,但是老百姓之间即使到老死也不相往来。在老子之世,列国纷争,战伐频仍,社会的动乱不安使他对往古先民的生活产生了热烈的向往。他所描写的完全是一种浪漫的幻想:知其不可而可,知其不然而然,是何等的痛苦。他的社会理想并不意味着倒退,在老子内心的大悲痛中正包含着他殷切的期望。如果我们把社会的进步只看作物质文明的昌盛,而忘记了精神的淳朴,那么将会把老子的理想视为历史的倒退。倘若我们从老子书的整体来看,最后的这一笔描画,真是绝妙的尾声,他已完整地陈明了自己的宇宙观、社会观、治国方略、为人哲学,那都是直面沉沦而混乱的社会所发的,对当世和后世都有着警世危言的作用。而他的社会理想并不是真正地企图复古,他知道这不过是昔日生活的追忆,它展现出的淳朴古风何等地迷人,而今日的战伐混乱、人心不古是何等地沉沦。人们会再回过头来深深地体味他的哲学,啊,原来他老人家是为“无为而治”的高论渲染铺陈,实际上后代奉行他“无为而治”治国之术的统治者,不但没有复归小国寡民的世界,反而是休养生息之后振起了更大的雄风,建立了上古时代伟大的帝国,譬如,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