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事后素”说原旨
《论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诗经·卫风·硕人》)此《诗经》之句也,本不须笺注,而后之腐儒解经之普遍毛病乃源于子夏之执拗,子夏必问孔子“何谓也?”其实如郑樵所云:“正犹入夜必寝,旦必食,不须告人也。”陋儒于此“不应识者”(即不借笺注而后知者,所谓自在之长物也)则详,愈详则愈迷。忽而告人曰,吾夜已寝矣,旦已食矣,闻之者岂信其直如此耳,必曰,“是言不徒发也,若夜寝旦食,又何须告人,先儒笺解虚言,致后人疑惑正类此,因疑而求,因求而迷。因迷而妄,指南为北,俾日作月,欣欣然以为自得之学,其实沉沦转徙,可哀也哉!此患无他,生于疑尔;其疑无他,生于本来识者(前指长物)而作不识者解耳”。(《尔雅注序》)美人之未动也,“素”也;有轻颦浅笑,眼色轻流矣,“绚”也,何待子夏之问“何谓也?”亦如月出东山,必以指而后知乎?未出沧海千山暗,才到中天万国明,此必然之流转也,不待迂阔者询“何谓也?”当此之时,感动犹自不及,更无用笃笃其问。孔子不得已而回答子夏云“绘事后素”,是勉为弟子解耳。“绘”与“素”本合二为一,必分其先后,则“绘事后素”。晚明大儒张岱谓,孔子之释,已是在无奈中“月外添指”;迂甚子夏更问之“礼后乎?”孔子不欲再为指点矣。张岱之意,苟孔子再云“礼后乎德”,则“更非初月矣”。于此,我们知道孔子希望子夏者是“得月忘指”,而不希望子夏“见形着想”,德与礼、绘与素本无先后。张岱云:“说一‘先’字,已是‘后’了也。”亦如老子“有”“无”同出而异名,正无先后也。孔子又云:“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这句话的意思是:“子夏(名卜商,故此处用‘商’字),引发我作了如此的解释(虽是勉为之),那么就让我们开始谈《诗》吧。”此段对后世谈《诗》重在会意,有指导的意义,使知“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至此,我们知道,原来“素”与“绘”异字而同义,大朴未散之时,“绘”何由哉,既“绘”矣,“素”在其中,非先后也,同体而异名,正如“无”“有”同出而异名也。
近世之画论家和画家,因国学之根基太差,望文生义,强作解人,对“绘事后素”作了自言自语、不论古人的种种曲解,其与孔子之言教,相去何啻天壤。有云“素”指素描,在中国则为白描。又云,白描以后,赋之以色,故云“绘事后素”。因了这荒唐的诠释,我必须作上面的论述。孔子所云本为告后之来者,读诗切不可执象以求,而读诗之法门与作画之旨归,何尝有别?我们谈中国画法必须从形上之学开其端,否则终身勤于斯而不闻道,始于浑噩,终于浑噩。何以云中国画之前进?则背其道而行之,直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亦如骑驴觅驴,正不知所觅者在迩,故作高远追逐之态,如此荒唐可笑,犹飘飘然自得。如此,则宜先搁笔读书,以增其学养,然后“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果能如此,来者可追,是本书著述之大愿。
气韵生动
南朝谢赫《古画品录》有论画六法,钱钟书先生作如此标点:“气韵,生动是也;骨法,用笔是也;应物,象形是也;随类,赋彩是也;经营,位置是也;传移,模写是也。”其标点之妙,在于得谢赫本旨,与历代学人点法大异,而其内涵则深得古人之心,即以“气韵,生动是也”一句,这是冠于六法之首者,可以视为中国画之灵魂。钱钟书先生深知,中国古代哲学其于“气”字之重视,老子对在没有“宇”与“宙”即没有空间和时间的概念,即浑沌未开之状态竟如何,作了天才的描写。老子用“一”字来象征之,这是阴阳未分的状态。阴阳二元论自夏、商至老子已历近二千年,这是中国前哲学时期的创说。阴阳二元既非孤立之存在,亦非了无区别。在“浑沌”之阶段,朱熹所谓“没有天地之先,总还有一个理”。道理,道理,道即理之所生,理即道之所存。照现在天体物理“热大爆炸宇宙学”之说,那道和理是温度均匀、密度均匀和对称性极高的臆想状态。称“臆想”者,略有贬义,那是已主观设定有时、空的存在,才有物质之运动,无物质之运动则无时、空之概念。霍金和老子,对宇宙生成之前的描述都略显其尴尬,而此尴尬不是一种过失或缺点,而是一种无奈。老子于此可谓竭尽其智慧,用了一系列的词汇表明了宇宙的生成之先无状之状的前宇宙:道(理)、恍惚、浑沌、朴、无极、虚极、玄、一,是前宇宙。然后设定有物浑成,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惚兮恍兮,其中有物。这物与象似是而非,老子并未作确切性的论定。由于气的冲和(这可说是精神的),即“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气是一种无穷极的精神的力量,它使阴阳交合,万物斯生,这时宇宙霍然大朗,天地开辟,老子和霍金在宇宙生成说的异曲同工处是从无到有,霍金找到“奇点”一词,以臆想宇宙之大归藏,而老子干脆以“无”(精神)和“有”(物质)的相生发,用于解释宇宙之生成,是为“常道”。
“气”释放了神秘的、浑沌的大宇宙,此前的“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是气的作用,而此后万类之繁衍,山川的形成皆是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之作用。
“气”字在中国于是成为一个无所不在的词,论人品而重气节,论仪态而尊气度,论国运则谈气数,论军旅则言气势,那么气的遍列周流,必及于人物、山海、草木、川流。绘画六法之首列“气韵,生动是也”,是其固然。
希腊古哲柏拉图有云:宇宙万有是永恒理念之摹品,而艺术则为摹品之摹品。此言是也。“师造化”“得心源”二词,亦可称同出而异名,舍此则别无源头活水。“心源”与“造化”无区别,亦无用区别。在中国,艺术之为“摹品之摹品”,是摹写时注入艺术家主观之判断,取其当取,舍其当舍,此即所谓“造化”,亦即“心源”也。
战国韩非子:“鬼魅最易”,“犬马最难”;东汉马援:“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言摹写大自然,非易事也。东汉王充重文而轻画(王充《论衡》:“人好观图画,夫所画者古之死人也,见死人之面,孰与观其言行?古昔之遗文、竹帛之所载灿然,岂徒墙壁之画哉?”),早引起唐人张彦远之愤怒,谓“余尝恨王充之不知言”,范曾以为王充唯物主义不亦过乎?苟死人而不可画,则古今流传的历史人物画皆可废之,与此种偏激狂傲之人谈艺,直如对聋奏琴、对瞽言象耳,其去孔子之诗教岂止千万里哉!凡诸论事,过犹不及,东汉张衡以为画工好作鬼魅,“诚以事实难形而虚伪不穷也”,这又是一种偏执之见。其实达至“气韵,生动是也”的境界,犬马与鬼魅同难,不在其客观存在与否,即使鬼魅,也还是人们对客观存在物之摹品,是人类中光怪陆离、奇丑极恶的人的写照,过去往往以王充、张衡之论为现实主义之发源,不亦谬甚乎?
“气韵,生动是也”,则更进一步阐发了重要的不是画什么,而是如何画。同一物置前,有天籁爽发之摹品,亦有蹇促抑塞之摹品,这全凭艺术家天资之高低,感悟之浅深。感悟深,则“心源”与“造化”异名同体,何分先后主客?
“气”和“韵”分别言之,则“气”似为虚无中的一种无穷极的、笼罩一切的精神力量,而“韵”则是“气”所赋予每一事物的生动的存在状态。“气韵,生动是也”则是杰出的艺术家一旦处于神完气足的创作状态时,自然生发出的一种节律,流于笔底,浩浩然不知其所之,飘飘然如羽化而登仙。笔所未到,气已弥漫,这是人生不可多得的时刻。即使伟大的艺术家,在一生之中,遇到这样的时刻亦不容易,正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俯仰之间不亦越乎万里之外,可遇而不可求。有一人焉,自忖今必画一“气韵,生动是也”的作品,我敢断定他做不到;而同一人焉,某日不思不勉,吮毫作画如凭虚御风,作画既毕,迷不知所向,这是与天地精神相往返的境界,此时所作之画,有非预设可达的妙趣。这就是为什么大艺术家,尤其中国画家一辈子极精绝妙的作品只是他作品中千之一、万之一的原因。
远古先民有天然本真之性,初无伪诈刁钻之思。老子所刺“慧智出,有大伪”言机心以生,初民之淳朴失之矣。许慎《说文解字》序“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者,指太古之人与自然之贴近也。今试举数例以证之:其一,仰韶文化,半坡类型之人面鱼纹盆,作者之自由遐思,忘怀得失状态于人头之表情,游鱼之回环表现得淋漓尽致,今日艺术家观此,皆当赧然自愧,知自身为艺之不诚。其二,更早于仰韶之河姆渡文化有一猪纹钵焉,画上低头前行之猪,憨态可掬,造型竭尽奇妙,非作者故意为之,天趣使然也。今之艺术家,能有此造型能力乎?其三,龙山文化中有白陶鬶,可谓“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之典型杰构,略类一动物仰天长鸣,而把手则如此兽之尾蜷曲,如此奇思妙想,殊非今之艺术家可梦见者矣。其四,庙底沟之彩陶鹤鸟石斧瓮,则一圆瞪大目水鸟,口衔一大鱼,身略后侧以支持平衡,此种神韵,天授之也,非人着意想象也。人之想象力,盖甚有限,岂能超越天地之大美?以上四例,足征“气韵,生动是也”。这生动来自宇宙本体,来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先民懵懂,初不料有此奇绝之表现,非着意为之也,天使然也。
滂沛大气、浑沦宇宙的本真之性是“诚”。“诚”也是宇和宙中日月星辰、万类生灵、崇山流泉的存在性格。不诚的事物会消失,消失在远古、太古、玄古的烟云之中。也许宇宙生成的千百亿年之过程里,是真诚胜果争攀的景象,它使宇宙处处合理,恰到好处。宇宙是没有过错的,它使自己平衡、对称,它不会陈腐,不会消亡。“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是宇宙永生的生命力。引言提到《盘铭》,孟子以为这是由于“君子无所不用其极”,追求最完善之境域也,新的目的是“完善”,非为新而新也。这儿的“新”,非指一枝一节的更新,它指绵长不断的、恒变不居的运动。一秒后的宇宙和一秒钟前的宇宙是不同的,至于较大的变化则是人类有限的生命所看不到的。康德所谓的“本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是由于他感受到生命的短暂和宇宙无可穷极的奥妙。正如苏东坡所浩叹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在大自然面前,古往今来一切的智者,都深怀敬畏和感激。这“新”还包含着宇宙不变的善意,正如爱因斯坦所云:“上帝是没有恶意的。”又如《大学》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新民”而非“亲民”者,宇宙在运动中带动的是全部有灵界和无灵界的运动,这种运动伴随着自身日新之变化。
以天合天
二千四百年前孔子之孙孔伋(名子思)提出“天人合一”的哲学命题,这一命题溯其本源,还是来自孔子和老子。如果说更早的从夏代开始的《易》的雏形期有《连山》之著,殷代《易》的丰富期有《归藏》之著,至周文王于羑里演《易》,达《易》之成熟期,《连山》《归藏》二本虽已散佚,然而留下的吉光片羽,化入到“易学”的整体之中是其必然。《易经·系辞》中的“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其中只谈到天与人,没有丝毫谈到神和祇。“东方无神”这一哲学命题,窃以为是本人提出的最重要的创说。以先秦诸子中,儒、法、名、墨、道、阴阳、纵横、农家、小说家中皆未见神祇,至于杂家中,或有谈神说鬼者,然而杂家不足为一重要之学派,于《汉书·艺文志》中仅聊备一格而已。阴、阳二元论是中国古典哲学之杰出方法论和本体论,在这里本体论和方法论是合而为一的。有了如此深远的辩证的方法论的基础,我们才可以知道,二千四百年前子思的“天人合一”哲学命题的提出绝非偶然,至二千三百年前《庄子·达生》中更提出“以天合天”之命题,这时,“人”已化为天的一部分,倘若宇宙是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存在,那么,人,同样是这样的一个小宇宙。它的“至大”通过“天门”延向了大宇宙得以实现。庄子在此,可说搭起了一座天和人的桥梁,天包涵着人,人回归于天。“天门”即是通向无可言说的“道”之路,这是何等天才而绚丽的说法,也可称雅斯贝尔斯人类文明东西轴心时代最重要的命题之一。然而这还不够,一千二百年后北宋程颐、程灏提出“天人本无二,何必言合”,这是孔伋(子思)“天人合一”的诠释,二程以为“言合”本身已然将天与人视为两物,倘本为一物,则不必言合。因此,无论画家与诗人,当其下手之时,与天地精神合而为一,天耶人耶,神(精神)耶物耶,其本质是齐一无差别的。近代花鸟画家之中能作到庄子“以天合天”的,苦禅一人而已。记得余弱冠从师于李苦禅,苦禅先生即提到“以天合天”,我们初不知其深意,而苦禅先生谈话往往神龙见首不见尾,刚一涉及而又顾左右而言他。近代大写意画中处于苦禅这种隐言忘机状态的没有第二人。
《庄子·达生》中梓庆作鐻的故事,是“以天合天”说最透彻的、形象性的解释。鐻是一种战国时代的夹钟,“夹”者,非单层之谓也,有复层,则其音回互激发,且有用木制而非青铜浇铸者。木钟以木铎击之,其原理与后世释子所用木鱼略似。梓庆是一个能工巧匠,他所创造的木钟——鐻,声同天籁,非人间所有,鲁公讶之,乃询其所由,梓庆有一段话十分值得深思,这是他由天门通向大道的心灵过程,他说:“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同斋)以静心。齐三曰,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这段话的重点是:一、艺术是忘怀得失的产物。苟有一人焉,每一提笔,则思每平方尺多少钱,此画将获何种奖励,则沆瀣在胸,渣滓滋生,其笔何来清逸皭然之气?其气既混浊不堪,笔下必蔽美而称恶,求一笔潇疏跌宕而不可得矣;二、艺术须作心灵上澄观寂照的功夫,而“静”的状态和“诚”的心态是达到这境界的前提;三、当身心全部托付于大造之时,技巧和法则合而为一,形而下的器与形而上的道“齐一”,这时才是“以天合天”之境的来临,“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这真是笔所未到气已吞,此物已呈在前,然后加手,而不似市廛匠人,刻木时,妄知所为,既刻毕,忽忽然忘其所失,如此制作,自已心如榆木而未动,何以动人?
什么是“醉意”?身心融化于自然之谓也。抱石先生,近代画坛奇才,其“往往醉后”四字,道尽艺术家与大自然浑为一体时之状态。唐符载于《观张员外画松石序》一文中有一段记载张璪作画的情景,记载在四美具(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二难并(贤主、嘉宾)的气氛中作画的境况,极生动有趣,不妨抄录于下:
荆州从事监察御史陈澧……陈宴宇下,华轩沉沉,尊俎静嘉。庭篁霁景,疏爽可爱。公天纵之思,歘有所诣,暴请霜素,愿㧑奇踪。主人奋裾,呜呼相和。是时座客声闻士凡二十四人在其左右,皆岑立注视而观之。员外居中,箕坐鼓气,神机始发。其骇人也,若流电激空,惊飙戾天。摧挫斡掣,㧑霍瞥列。毫飞墨喷,捽掌如裂,离合惝恍,忽生怪状。及其终也,则松鳞皴,石巉岩,水湛湛,云窈眇。投笔而起,为之四顾,若雷雨之澄霁,见万物之情性。观夫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当其有事,已知夫遗去机巧,意冥玄化,而物在灵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若忖短长于隘度,算妍媸于陋目,凝觚舐墨,依违良久,乃绘物之赘疣也,宁置于齿牙间哉?
这一段至“疏爽可爱”言境也;至“皆岑立注视而观之”言情也;至“云窈眇”言张璪在醉态中忘怀得失,极言其得心应手,无处不合情合理,恰到好处。至“物在灵府,不在耳目”八字出,知天下之能事毕矣。这段描述,言尽中国泼墨文人画的要旨,文虽不长而蕴意无穷。
绘画之功能当然有“存乎鉴戒”(曹植《画赞序》)的社会道德伦理的一方面,但中国画更有即兴神驰、聊以自慰的一方面。正由于中国文人重独立之意志与夫自由之思想,所以他们在相互交往中重“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的状态。作画是为己之学而不是为人之学,然高手之作,纯任自然,于是有了观画者的通感。所以张璪作画,旁观者“呜呼相和”。孔子以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画亦相仿佛,大自然是无言之教,而画,有言矣,但其言盖非说教而是感化,是创造者与欣赏者之间略无间隔的交会,当陶渊明吟哦的时候,当张璪作画的时候都是如此。
形神合一而非形神散离地体道一如,乃是中国古典哲学的要义。为什么醉汉坠车,反倒得其身全,庄子的解释是:“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醉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所以在浑沌中顺坡而下,一切纯任自然,而清醒惧怖者在刹那间的所有举措,往往于张惶之中失序,一切应对皆入误途。我所论之“醉态”即一切顺应天地法则之自然状态,无矫饰、无偏见、无雕凿,而非真正成为醉汉而后挥毫。古人亦有借酒起兴者,“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李白《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唯恐酒入枯肠,更无诗矣。余于二十余年前过金陵,往往客次傅抱石先生家,抱石先生夫人罗时慧曾告诉我一则故事谓:先生尝有意作画,佳醪呈前,先是品尝之,讵料兴发,叠杯而饮,继之捧壶以灌。乃大呼,笔墨侍候,奋裾而起,横涂纵抹,且喃喃有语云:“杰作杰作。”既毕,昏昏然睡去,真所谓饮酣鼻息如雷。次日晨醒,谓罗时慧先生云,昨晚似作一画,试观之。罗乃持画出,抱石先生大笑,谓真醉后之作也。所以抱石先生的“往往醉后”,所指乃心灵的醉态,而非当真癫醉无仪也。古人亦有作人来疯者,怀素“忽然大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真性情与愚弄座客兼之。当然诗人抒啸慷慨是有的,然而斗酒三百篇的李太白,也纯属时人的臆想夸张。余读其《梦游天姥吟留别》,必是词斟句酌的精心杰构,断非“斗酒十千恣欢谑”时狂肆不伦之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