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骊得珠
所谓中国画史者,学有专攻,各有所会,盖不可统一以内容、体例。而“中国画”这一概念,非起自存世之汉画像,先民之为绘画,所从来远矣。本文第三节“气韵生动”中已述及仰韶半坡类型之人面鱼纹盆和河姆渡文化中之猪纹钵。盖凡根植于中华这一片土地,而状物象形于二维平面的作品,皆可纳入“中国画”之大范畴。此节“探骊得珠”则欲以时间为序,择吾所欣赏,可资代表者开列如下:
▲新石器时代河姆渡文化猪纹钵
▲仰韶文化半坡类型彩陶人面鱼纹盆
▲成都百花潭出土战国镶嵌图像纹壶
▲战国至东汉花山岩画祭神舞蹈
▲战国帛画龙凤仕女图
▲东汉武氏祠乐舞、庖厨、升鼎画像。武氏祠神仙灵异画像。
▲北魏敦煌壁画《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
▲北齐校书卷
▲东晋顾恺之《列女仁智图》
▲隋代展子虔《游春图》
▲唐章怀太子墓壁画《仪仗、礼宾、女侍》
▲唐阎立本《古帝王图》
▲唐韩滉《文苑图》
▲唐周昉《簪花仕女图》
▲五代胡瓌《卓歇图》
▲五代荆浩《匡庐图》
▲宋范宽《溪山行旅图》
▲宋武宗元《朝元仙仗图》
▲宋文同《墨竹图》
▲宋苏轼《枯木怪石图》
▲宋李成《读碑窠石图》
▲宋赵佶《听琴图》
▲宋梁师闵《芦汀密雪图》
▲金宫素然《明妃出塞图》
▲金无款《重溪烟霭图》
▲宋李唐《万壑松风图》
▲宋萧照《山腰楼观图》
▲宋无款《豆花蜻蜓图》
▲宋梁楷《六祖斫竹图》
▲宋夏圭《溪山清远图》
▲元赵孟頫《秀石疏林图》
▲元曹知白《寒林图》《疏松幽岫图》
▲元王蒙《夏山高隐图》《青卞隐居图》
▲元方从义《武夷放棹图》
▲元倪瓒《六君子图》
▲元山西芮城永乐宫壁画《朝元图(木公与金母诸像)》《朝元图(奉宝玉女部分)》
▲明王绂《乔柯竹石图轴》
▲明孙隆《芙蓉游鹅图轴》
▲明殷偕《鹰击天鹅图轴》
▲明林良《苍鹰图轴》
▲明吕纪《鹰鹊图轴》
▲明吴伟《长江万里图卷》
▲明蒋嵩《无尽溪山图轴》
▲明沈周《庐山高图轴》
▲明唐寅《看泉听风图轴》
▲明文征明《临溪幽赏图轴》
▲明陈淳《花卉册》
▲明徐渭《墨葡萄图轴》《杂画图卷》
▲明宋旭《山水图轴》
▲明董其昌《松溪幽胜图轴》
▲明杨文骢《仿倪瓒山水图轴》
▲明张瑞图《晴雪长松图轴》
▲明陈洪绶《杂画图册·无法可说》
▲清程邃《山水册》
▲清弘仁《竹石风泉图轴》
▲清朱耷《秋山图轴》《仿董北苑山水图轴》《花鸟图卷》
▲清龚贤《湖滨草阁图轴》
▲清王时敏《答菊图轴》
▲清王原祁《山中早春图轴》
▲清高其佩《梧桐喜鹊图轴》
▲清华嵒《金谷园图轴》
▲清郑燮《悬崖兰竹图轴》
▲清李方膺《竹石图轴》
▲清虚谷《枇杷图轴》
▲清任颐《寒林牧马图轴》
▲现代李苦禅
▲现代李可染
▲现代傅抱石
▲现代黄宾虹
▲现代蒋兆和
▲现代徐悲鸿
▲现代黄胄
“挂一漏万”一词可从我的选择中找到最好的解释,虽然,以吾之审美鉴赏,也可能是独具只眼的选择,更可能是一种特立独行的赏识。问今之世,无不人云亦云,一提八大、石涛皆竖拇指以赞;一提董其昌、四王皆作贬损不足一顾态。事实上大不其然,我曾见到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所藏王原祁巨幅山水,其用笔于清初可称第一人,又曾见王鉴所作册页,恐非石涛可见项背者。所幸艺无定论,各是其是,我所列举者目的是为树立破除门户(如南北宗之说)的一种学术态度。所列举数十人中,尤以八大山人、倪云林、王蒙、李成、范宽为我所激赏,那是几座不可撼摇的大山。即以用笔而论,经隋、唐、五代、宋之陶钧鼓铸,至元倪瓒、王蒙、清八大山人,可谓登其峰而造其极,其中奥秘,容下节详述之。至于近、现代中国称大师者车载斗量,寡廉鲜耻,于今为烈。不以国画为圣域,驰骛之徒竞逐,真所谓瓦釜雷鸣,黄钟毁弃;鲫鱼过江,真龙隐迹。而星罗棋布于各地之协会、画院之类,无不以名利为目标。人们大概不清楚一个道理,艺术永远凭作品自身讲话,而不以宣传之力度变侏罗而为巨人。炒作于市廛,作伪于拍卖,实有令人作三日呕者。
以我之见,近现代画家有七人:李苦禅、李可染、傅抱石、黄宾虹、蒋兆和、徐悲鸿、黄胄最足与千古画人比权量力,试剖析如下:
李苦禅乃前足以比肩徐渭、八大山人,后足以开千秋万代之伟大画家,恐当前无任何一位评论家会同意我的看法。《辞海》一书竟录有平庸之极的画家,独李苦禅先生不见载,这可说是学界之耻。论笔墨之雄奇跌宕,气势之壮阔博大,直可谓“惊才风逸,壮志烟高”。风格来自人格,苦禅先生之直率、坚贞、宽厚,非时下之耳食者所可理解;傅抱石以他奇肆雄浑的风格,居高临下于五代、北宋山水画大师之上;而写实主义大师蒋兆和开拓千古人物画生面,无疑具有风范独扇百代、余烈激励后生的承上启下殊勋。李苦禅、李可染、傅抱石、黄宾虹、蒋兆和诸先生我皆有专文评述,兹不赘(见《李潘之辩》、《傅家山水两代人》、《水遇千回波更长》、《魂魄犹在江山图》、《黄宾虹论》、《徐悲鸿传》)。
文人厥功
以上所开列之画家凡五十余人,刻石、墓壁、庙宇十数事,皆可称中国画,而中国画至极之境,无非中国之文人所守望者,究其根源仍在于中国画是哲学的、诗性的和书法的。
论气韵一节已然概述,东方的哲学思维对中国画根本性的意义。庄子所谓:“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庄子·知北游》)老子所谓:“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至于无为。”(《老子·第四十八章》)他们的原意是:如果你目光局促,所学者虽多,或者去道更远。“益”,多也,非道也。而倘能将心性与道谐和,那你就会与道合一,消除了一切身心之重负,达到无为之境。“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老子·第四十七章》)这似乎又与中国画家重视自然,搜尽奇峰打草稿的思维相忤。所以读文章,尤其中国古哲之文,不能望文而生义。老子之意是,体道之时,正不是远游之时。老子可说是一个阅历极丰富的智者,他提醒人们必须从世俗的所有繁文缛节的细琐事物中解脱,处于“致虚极、守静笃”的心灵反省状态。这时豁然心胸,摆脱了“为学日益”的繁俗琐屑的羁绊,得到一种精神的大解脱。此时客观外物无以左右你的心性,你会体悟到庄子所谓“咸其自取”(《庄子·齐物论》)无待外物推动的自我,一种与万物齐一,无隔无封的状态。《庄子》书中提到的颜成子看到南郭子綦这位真人的生命状态即是,说他形同槁木,心如死灰,当他回归到朴、回归到婴儿、回归到无极的时候,他与自然万物同在。南郭子綦发出了“吾丧我”三字无上言谶,这就如同佛家的无上正等正觉(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他死亡了吗?没有,他在自性的物化中,得到了大自由,他一定听到了不为凡耳所闻的大自然的妙籁—宇宙六声部的交响乐(天体物理学家开普勒称:宇宙是六声部的大交响)。既然老子的哲学是一种玄学,那么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中国画家从我上面的论述当会静言思之,原来老子讲出了一个最根本的艺术法则,只有艺术家与大自然、与道同体的时候,才有可能真正进入常人所不可梦见的大化之境。这种心灵的美不是“为学日益”的堵塞,而是一种不可见的充实,孟子说“充实之谓美”,正指此。
中国的文化史,无论哪一个领域,“士”作为一个阶层,他们所起的作用是无与伦比的,“士”是中国古典哲学的创说者、运用者,他们所缔造的伟大文明,是中国人的无上光荣。而哲学思维对于每一个民族来说,即这一巨大的群体如何想?而正是由于如此想,而有如此的文明。中国画当然不能例外。文化大发展、大繁荣,构建锦绣乾坤的中国梦,它需要的首先的前提是弘扬中国的哲学。
极偏狭的人曾以为由于中国的哲学主观唯心主义,影响了中国名教的发展。其实在战国时代出现之惠施、公孙龙诸名家,虽未在历史上辉煌地发展,然而仅就他们遗留下来的几个哲学命题,如“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白马非马”等,至今犹足令人拊掌赞叹。直至近代严几道译《名学》出版,人们才知西方人如何想。然而我觉得西方人的未来,如果不在最根本的本体论和方法论上向东方的古哲吸纳,那么一定会如维特根斯坦(20世纪英哲学家)发出“哲学家已无事可做”的伤心至极的感慨。
自宋初至今,凡卓越之画家,无非卓越之文人。文极佳而画差可者有之,画极佳而文差可者,未之见。前者我可举北宋神宗朝之苏东坡、文与可、米元章为例,前文中所选苏东坡《枯木怪石图》,虽然知非里手,然自有一段清逸之气在,史传米元章创米点山水,然至今未见真迹,信乎米氏翰墨之余,叠点成画,从其子米友仁传世之山水看,并不足称好手,然而绝无市井之气,翻生绝俗之想。而文同之画竹则不如后世郑燮之潇洒酣畅,然亦有文人清气。米画之所以不传,恐其为人眼高而手低,又疯癫不肯饶人,其作品想自毁者什九,藏拙之意也。米友仁随高宗南下,所作之事为替乃翁辨伪,其在山水画上,则有不争于世的淡泊。
可是这三位文坛巨子,画虽不佳,而对中国文人画之确立,无疑是关键性人物,因为在文坛的地位,他们的言谈分量自然胜于常人。苏东坡“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语虽浅近,而意则极深极远。一千年来,无一真正画家、无一真正诗人不奉行为圭臬。我们不会忘记苏东坡是文人画极则的建树人,宛若德国天体物理学家开普勒是天上法律的制定人。
眼高手低在艺术上永远是件好事,就怕手高眼低,若然,必坠不可救药的匠气,既有匠气矣,则为跗骨之疽,永世缧绁于俗谛而不可自赎。如此之画家,自古及今皆有,不必一一论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