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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画研究法(3)

骨法用笔

谢赫《古画品录》中提及“骨法,用笔是也”,犹人之有骨,然后可立。有一画焉,张之素壁,近观之,笔墨横卧纸上;远观之,物象必绵软坍塌,此无他,骨质缺钙,笔中无气也。无宇宙大气之笼罩,物无以生;无天地气韵之流转,物必以死;无骨法用笔之中国画正若是。画面气塞韵臃,唯恐笔墨之不能尽意,拖沓而外又重以赘累,喑哑不知所云,亦有如此之“画家”,颠倒梦想,妄论奇谲,笔枯境窘,自以为已至玄奥不测之境,沾沾然自得,与低能儿之跳荡街市何以异。

张彦远于《历代名画记》中释“骨法,用笔是也”云:“夫应物必在象形,象形须全其骨气,骨气象形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意远言近,正道尽用笔之根本道理,今浅论述如下:

首先“应物必在象形”,不象形何以应物,宇宙万有本画家之摹写之本,依本而摹写这是第一步。有一人焉,大贬五代之“写生赵昌”,以为愚钝之人方依物写象,其实画家正不必自视过高,以为天纵奇才,挥笔初试即可凭虚御风,迷不知所向。天才固可羽化而登仙,然普天之下无一杰出之画家未尝不曾经历过“抽筋折骨亦堪怜”之阶段。年轻时曾听盖叫天先生讲武生基本功,其艰难苦恨,沬血饮泣,直如于炼狱之苦刑,至踝骨断而庸医倒接,盖叫天一掌重新打断,谓“重来”,先生已昏倒矣。此境此情,正应为自视天才者惭。盖叫天固一代武生之冠,彼时我等正年少气豪,不知天之高、地之厚。唯见盖叫天先生于舞台上舒腰运手如鱼游虬蜿,如篆烟萦绕,翻身于空,铁钉于地,不禁欢呼叫绝。此种情境,虽百载不可一见。盖叫天学而知之也,困而知之也。以孔子之圣智,犹称自己“困而知之”,何论侪辈,有可自炫者乎?

尝见青年画家十数人远征欧西,未见一人之画有“骨法用笔”之历练,类皆自视造境高手,笔不笔,墨不墨,有辅之以矾水者,有散之以盐巴者,有泼色墨于桌而复以宣纸拓印者,有不知其术者。总之,彼等既驾驭不了笔墨,则于笔墨之外求之,其与方士之鬼画符略无区别。

功夫在笔墨之外,言学养也,言读书也,言为人也,断非指此等“巧言令色鲜矣仁”者也。巧言矣,必怀诈;“令色”矣,必藏奸。其去“仁”日远,虽耽于艺,全属旁门左道,而非宏门正学。

孔子云:“据于德,志于道,依于仁,游于艺”,前提为德、道、仁三字,苟不重品性修持,其于“艺”必终身无缘。屈子曰:“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于修能”,极言内美为主体,修能为附丽,要在本立而能修,庶可入艺术之殿堂。

既论及“本”矣,则张彦远以为“立意”是为作画之本。“立意”者,非先验之设定也,宇宙万有呈于前,胸次日以扩大,联类通感,渐有所悟,意亦从之,“意”非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乃人生阅历、经验、感悟融而汇之,此王国维境界说中之“真感情”也。有“真感情”矣,而又遇“真景物”于前,则境界油然自生。倘于笔墨又复修炼日久,挥毫之时略无挂碍,无犹预、无固滞,则庄子之“得鱼而忘筌,得兔而忘蹄,得意而忘言”非徒托空言矣。当此之时,笔墨则与宇宙之气韵、万物之神采、画家之情愫同归于易学所谓之大归藏中,“归乎用笔”,“归”者汇也,其涵至大,其用无穷。

吾论画曾有八字箴言:“以诗为魂,以书为骨。”骨立而魂在,魂销而骨散,“魂”与“骨”不可有稍纵离也。书、画同源者皆源于道,源于自然也,心中诗境与笔下风神实孪生关系。吾师可染先生,近代卓越之山水画家,他曾说笔墨不佳,则失魂落魄,这真是一语破的之精辟见解。骨立而神疲,或神铄而骨朽,皆未之见也。风骨爽发,神在其中;神完精存,骨必坚挺,这是必然的。骨之髓为精气之源,这是中医的道理,于中国画亦可应焉。

中国书法由于以上的原因,因此点划之流美所蕴涵者乃至大无垠的天地大美,孟子有云:“充实之谓美,充实而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所谓不可知之,指宇宙的不可穷尽性,这便是神存在的理由。当然,这儿的“神”非指一实体,如莱布尼兹所企图证明的:“上帝是以必然的方式存在于一必然的处所的必然存在物。”东方人从来没有试图证明神的存在,它只是一个代号,代表着无极、无限。同样老子的有无相生、有无同出而异名说也与孟子之说相侔。南朝宋齐间有王僧虔(419~503)者作《书赋》,其中“情凭虚而测有,思沿想而图空”句,显为套袭陆机(261~303)之《文赋》“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因为诗的语言是无形的艺术,而书法则为笔画的有形的艺术,所以我们可原谅王僧虔的袭用。大体他们有共同的意思,即艺术无论有形的或无形的,都不能忘记那寂寞虚空中的存在,这种存在正是自然的本体。当书画家能理解到此,执笔之时不会滞泥于物,乃可渐入与天地精神相往还的“圣”“神”之境。在这里我们看到儒家孟子和道家老、庄的不期而遇。

在本人拙著《书道法自然》中曾对此有详细的论说(见本文第十一节“书画同源”),兹不赘矣。

画格月旦

本人之所以称“画格”者,与“画品”并无龃龉,“品”与“格”意相近也。然略有别者,“品”重画作,而“格”重画者。所以有此画品,必有其人格为主使,因之更重画者之内美,此有别于古人处也。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第二十七》:“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大体是论文章之风容,约略而挚要,然则以论绘画,恐犹有不及,以论作者之内质,更感缺漏。

总览中国数千年画史(自仰韶彩陶,河姆渡陶罐始),余约略大分为七类,以此照比,天下之从艺者,无可隐迹,皆入彀中矣。

一曰具天真者:天籁、一如、本真、无邪、混沌、大朴;(天使然也)

二曰有智慧者:简赅、恢宏、萧疏、典雅、清新、俊逸;(性使然也)

三曰凭耐力者:繁缛、匠工、狭隘、蜷曲、陈腐、拖沓;(本欲善其事者)

四曰陷愚钝者:犹豫、呆痴、执拗、死寂、惝恍、癫痫;(此类人亦无恶意)

五曰施巧佞者:荒诞、机心、凉薄、邪曲、造作、尖刻;(不可深交者)

六曰受苦役者:挂碍、麻木、困顿、郁闷、封锢、槁枯;(亦多老实之人)

七曰怀奸诈者:阴损、凶险、淟涊、歹毒、恶浊、虚势;(深宜远避之)

以上七事,一、二两事为与天地精神相往还者有之;三、四、六为陷倒悬之苦者也;而五、七二事则背天理而行事者。看似玄奥,然则观画直如观火,火静而朗,无不历历呈于眼前,虽欲掩盖而不能,逞蔓词不足以自饰。

此七事皆有六词以状之,然此六词互为关连,相与表里,曾不可断然分割。若其二有智慧者,必不泥于外物,不执象以求,语焉爽利,爽利则风神骏发,而其境界直接鸿蒙,则恢宏萧疏之境毕现;又若其三凭耐力者,其心胸既狭隘,眼光必浅短,其行也拖沓,其神也蜷曲,作画时,笔前行而气不偕,则其用笔必拖沓而繁缛。十日一山、五日一水,此本非中国画之足称者。古有文人焉,自以为作画本学者余事,懒散成习,最后堕入腐儒。腐儒为作,非如梓庆之削木为鐻,梓庆所以斋七日而不动手,非惰怠也,而是修养身心,使与自然合而为一的圣手。匠人则心不动而手动,作画而靠耐力,此岛国画家所常见,非上国所一屑也。

近亦有好事者问,先生所列之第五条似尚可接受,而第七条似与艺术无关,或涉刑责法律之范畴矣,余大笑谓:迂甚矣,此极而言之也,人皆有善恶之因子,抑恶而扬善为君子所必,即司马迁所谓:“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然从艺之人未必皆君子。既小人矣,其如阴损、恶浊等犹言其轻者,而有此品矣,必于其作品中透露消息。北京有画鬼妖者,穷凶万状,光怪陆离,观者懼慄惊怖,而作者亦跳楼自杀。此无他,人性凶狠、心灵极其阴暗使然也,苟此人不会作画,而借助刀斧以通其狂惑,则其后果恐不堪设想矣。

又有画家某人素描功力不可谓弱,凡画人,必像,然必使被画者怒,而其所作为认真之素描,非漫画也。画像既毕,或淟涊如市井儿,或歹毒如操刀手,或凶险如阴谋家,此类品质未必被画者所有,乃是作画者转嫁之,勉强之,附加之,作肖像能令所有人怒,亦不容易。而作者初无恶意,恶意之不自觉,亦如“巧笑倩兮”之不自觉,有无法解释之潜意识在。此当请教弗洛伊德,江东范曾不能解矣。

心无挂碍

上面所论及,不免使人对中国画产生敬畏之心,其实中国画与中国诗为孪生姐妹,不只貌似,亦且神同。它以温、良、恭、俭、让为体性,温柔敦厚是它的恪守。它们产生于农业社会,与天地保持着和睦的关系,经过历代渊博的硕学之士陶熔体悟,成为中国文化的一座博雅而典丽的崇山,芳草鲜美,大木擎天,它象征着我们民族具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清新、俊逸、恢宏、典雅的品德。

中国画家的自信来源于天地的精神。何谓天地精神,如上文所述,那是自在而本然存在着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恰到好处的大存在,宛若康德所谓:“本体什么也没有发生”,在中国宋儒即所谓“道不变,天地不变”。这儿的“没有发生”和“不变”极言道之大,曾非人类短促的生命所可能感觉,也许千万亿年一颗行星消失了,对于人,生命的短暂是绝无方法体察其百年间的变化的。佛说一颗太阳和一颗月亮称世界,一千个世界称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为大千世界,大千世界含十亿颗太阳和十亿颗月亮。总纳小、中、大三种“千世界”,称“三千世界”,言宇宙之无穷极也。庄子云:“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那是无法论、不需论,论有何用?当然,这种思维不能为布鲁诺、哥白尼、开普勒所认同,因为他们是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的后人,他们背负着巨大的石块前行,将至峰巅,石头滚下,他们又从山脚下起背,永无尽期。这是一则奇妙的神话,它标示着可佩的、然而无用的努力。在这里,我当然无资格否认也无意否认自古希腊以至于今的理性逻辑思维,让西西弗斯们继续努力吧。在本体论与方法论上,艺术家与科学家趋舍异路正是他们各自存在的必然。

心无挂碍,言中国画家当面对宇宙之时,做到万物静观皆自得,心灵排除一切凡尘的迷障,根除无明烦恼。当此之时,目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不知今夕何夕,物耶?我耶?此种状态可称无待、无求。种种物象从心底注入毫颖,略无纤毫障碍,既无障碍,心驰笔随,神完气足,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正庄子所谓:“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庄子·知北游》)古来为形所累的画家,是无法梦见这种境界的,画家如心中只想着杰作之出,如何炫耀,足以济世,于己则名利纷至沓来。如此下笔,笔笔皆俗,走向了溷浊泥淖。“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庄子·列御寇》)。

当具大德的“至人”,有意于诗,则近于得意而忘言;有意于画则得意而忘形,他们的精神回归于宇宙太初,那是空蒙一无所有的幻域,生命则如逝者如斯的流水,不舍昼夜,寂照中的波影与生命的节律同在。这便是瞬息的、无法觉察的彻悟,使您的笔墨天趣流露,不可端倪。写至此,我不免要提示读者,以上所述无法过分陈明者,因圣、神之境本是不假言辞说教者,一旦诉诸文字,形于言表,佛家以为着象,执象以求;道家以为已着尘秽,疏离本真。然而我们不能都高明到如《庄子》书中的老龙吉,怀着他深悟的道,溘然死去,那么,我所写出的,也只凭读者每一个人所独有的悟性去理解,这就是中国画法在高玄极妙之境中的状态。

我们可以用苏东坡《前赤壁赋》之句,以描述中国画家作画之状态:“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中国画的创作过程苟能如斯,则画家本真之性流露,摆脱了红尘名缰利索之羁绊,一苇所如,便有达摩面壁九年成正果之后,杯渡过江的潇洒。凭虚御风则远离尘嚣之追逐,随性之所至,无处不是净域,大地皆为蒲团。“羽化而登仙”,则是大逍遥、大解脱。心灵的自由归根结蒂是中国古代文人的理想,也是中国古哲“齐一”说之体现。“吾丧我”是彻底的忘我。王夫之所谓:“其行也无所图,其反也无所息,无待也。无待者,不待物以立己,不待事以立功,不待实以立名。”(王夫之《庄子解》)能如此,则逍遥在其中矣。“物无非我者,唯天为然。我无非天,而谁与我为偶哉?”(同上)无偶者,略无区别间隔也,我与天地万物合而为一也。《庄子》书中:“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因为风的激荡而声出,而当风霁而还为虚静之时,万物寂然,无不齐矣。中国画家只有在这种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的时候,进入了挥写的“天放”状态,那时才能成为“真画者”也。前一节“画格月旦”中所列凭耐力者、陷愚钝者、施巧佞者、受苦役者、怀奸诈者,皆不得入“真画者”之行列,乃是由于物我两分、天人为偶,其距“天放”不亦万里之遥。(天放:一任自然。《庄子·马蹄》:“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成玄英疏:“党,偏;命,名;天,自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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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胡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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