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画一体
自古以来,诗人而兼画家者多,而画家兼诗人者少,诗人必以心灵感应之敏妙与迟钝,以判其诗之轩轾,而画家苟于心灵上已是诗人,语言上有所不逮则是不会影响其画作的。八大山人之诗其可读乎?石涛之诗有可传者乎?近代齐白石之诗正所谓山歌村笛耳,其余不足论矣。重要的是,他们心灵上够不够诗人,够矣,他们的画,便是诗。
中国古代杰出的诗人以真感情体悟真景物,借真景物述说真感情,所达之真境界,是世界任何国家的诗人不可比权量力的,中国文字一字一音(不同读音,非多音节,依旧一字一音),一字多义,一字多词性,使中国的语言,成为一种变幻万端的、混沌含蓄的诗性语言。
既论及诗,必读清末刘熙载之《艺概》。请略举例如下。
《艺概·词曲概》:“少游《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讥之云:‘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语极解颐。其子湛作《卜算子》云:‘极目烟中百尺楼,人在楼中否?’言外无尽,似胜乃翁,未识东坡见之云何?”这是融斋先生的妙问。苏东坡因未见秦湛之词,然苏东坡所嘲笑秦少游十三字的毛病——作诗必此诗,于其子秦湛词中已不见踪影,秦湛之句有无限感慨、伤怀。岁月的流逝,往往带给人们无法言说之悲怆,而仅用十二字状写之。融斋先生又特别强调诗意之“空中荡漾”:“上意本可接入下意,却偏不入,而于其间传神写照,乃愈使下意栩栩欲动,《楚辞》所谓‘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也。”这简直是一段极精彩的泼墨文人简笔描之高论。
而融斋先生之论词之“章法”云:“不外相摩相荡,如奇正、空实、抑扬、开合、工易、宽紧之类是也。”这又是一段极精彩的经营位置、工写结合的高论,读者尤应于“摩”“荡”二字加意焉。
以言诗、画,则画得益于诗者多,而诗得益于画者少。因诗直抵灵府,含蓄蕴藉,盖非画所能及。融斋又云:“词要清新,切忌拾古人牙慧。盖在古人为清新者,袭之即腐烂也。拾得珠玉,化为灰尘,岂不可鄙矣!”于绘画尤然,视今世之画家,袭古人近人者多,而能“清新”者凤毛麟角,拾西方后现代派诸公牙慧者犹自炫清新,实腐秽甚矣。此正古希腊神话当太尔式之烦恼:“仰取果实,化为石头;俯饮河水,水即不见”同义也。
综合以上三节所述,概言之:其为人也悟哲,有不通诗者鲜矣;而不具诗性之心灵能通画道者,未之有也。至于书法,则中国文人画之所必备,无书道之学养,而欲使画入神品,则不可梦见矣。
例以证说
一日门人刘波、薛晓源、孙景阳在吾画室纵谈古今。刘波张一宣纸于壁上,诚惶以询:“先生其有意乎?”薛、孙二人亦有殷殷之态。余乃奋裾而起,谓写一黄宾虹像若何?众欢喜雀跃。乃据一盈寸黄氏头像相片,谛视片刻,则濡墨挥毫,始画黄氏眼镜,刘波与薛晓源窃语“小矣”,讵知双眼既出,眼轮匝肌随之,眉骨既出,霜眉已显,众拊掌:“真黄宾虹之神也!”彼等窃语吾已闻之,反讽曰:“须换一大镜片乎?”至画鼻,气息舒然,至鼻唇沟口角出,则先生之刚介、坚韧、学养皆在其中矣,跌宕之笔以出髭髯,至额上一笔,碗帽覆于上矣,众皆鼓掌,余亦狂啸。更风发其笔,作袖手伫立之全身,至鞋部已忘其所画,数秒已成。告成之时,刘波谓只二十分钟耳。此画今已为吾代表作之一,苟非天赐良辰,复为之,必不可得矣。
《中国画法研究》所述,亦类皆本人半纪朝斯夕斯所感悟,举画黄宾虹一画,知全书所言非虚。
黄宾虹一画既成,张之素壁,吾与诸门生坐而观之达两小时,觉不可增一笔,不可少一笔,而观画时之范曾虽汗渖未干,不知方才所发生之一切矣。所幸此画有二十分钟之录像纪实,知非妄说。
结语
论中国古代文人画者,何累千数,而足以振聋而发聩,有睥睨千古之画笔而又能立雄视当朝之峻论者,吾未之见也。吾尝于《画外话·泼墨钟馗》中作如斯说:“(作画)第一需要的是画家主观心理状态,必须有跃马缆辔、奔逸天岸的豪纵之情;必须有万象毕呈、造化在手的移山之力;必须有饥鹰渴骥、掣电奔雷的箭发之势。当此之时,解衣般礴,目空今古,放笔即来笔底,状物如在目前。纵笔处如飞瀑之悬匡庐,收笔处如鸿声之断衡浦。闳肆至极,不失矩度;恣情欲狂,终归内敛。这还不是泼墨画最难处,泼墨人物画更难在这瞬息间,画家还必须与表现的人物心许而情侔,神遇而迹化,这是何等奇妙而高迈的境界!泼墨人物画与猥琐、迟疑、怯懦诸情状无缘,泼墨之愿望人或皆有,于幻想中亦甚神奇,然方其举笔,即遇梗阻;毫颖触纸,败笔纷至。当此之时,烦躁生而清气遁,气既尽而情已颓,惟捶砚碎墨,断笔撕楮而已。因之泼墨人物画更须者为学问、为功力、为识见、为修养、为天分。”此段文字虽只提到泼墨人物画,其实为中国所有文人画,无论山水、花鸟、人物莫不皆然,能深识其中要义者,于今盖阙如久矣。
吾为文意犹有未尽者,乃引辛稼轩两首词:
一、《贺新郎》,稼轩述自己与异代知己陶渊明之深情: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二、《西江月》: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读了这两首词,诸公以为如何?初读范曾《中国画法研究》,亦或时有感动,阖书而思,似觉狂悖,劝君更读稼轩词,始觉范曾于激越中实深藏对故国文化拳拳之忠,眷眷之情,较稼轩平和多矣。
责 编/马冰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