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念孙《广雅疏证·自序》要旨
王念孙云:“博士张君稚让(三国魏张揖)……其自《易》、《书》、《诗》、三《礼》、三《传》经师之训,《论语》、《孟子》、《鸿烈》、《法言》之注,《楚辞》、《汉赋》之解,谶纬之纪,《仓颉》、《训纂》《滂喜》、《方言》、《说文》之说,靡不兼载。盖周秦两汉古义之存者,可据以证其得失;其散佚不传者,可借以窥其端绪,则其书之为功于训诂也大矣。”此王念孙对张揖《广雅》所作的概述。有清一代,对前人之著作是极难作如此公允而肯定的评价的。这是王念孙作为学人所具备的美德。王念孙,固谦逊博雅之士也,先盛赞张揖之功,唯其有张揖书在,乃有自己所以广之之可能,文人治学之诚,于此可见矣。
王念孙又云:“窃以训诂之旨,本于声音,故有声同字异,声近义同,虽或类聚群分,实亦同条共贯,譬如振裘必提其领,举网必挈其纲(此已隐然有批评张揖之意矣——范批)。……此之不寤,则有字别为音(所谓念别字也),音别为义(非原义也),或望文虚造而违古义,或墨守成训而鲜会通。易简之理既失,而大道多歧矣。……其或张君误采,博以证其失;先儒误说,参酌而寤其非,以燕石之瑜,补荆璞之瑕(直指《广雅》通病——范批)。”
王念孙于学术一事,绝不囿于先儒之说,只眼独具,言之凿凿。然学者本性谦揖,亦在其中焉。
据王念孙对张揖《广雅》一书之疏证,主要归为两类:一、张揖本人之误(即前“误采”或“误说”者);二、年代久远,必有书在流传过程中之“讹脱”,则非张揖之过。总一千零八处,用心之苦,于此可见。王念孙详以开列如下:“又宪(隋之曹宪也)避炀帝讳(名广),始称《博雅》,今则仍名《广雅》……盖是书之讹脱久矣……凡字之讹者五百八十,脱者四百九十,衍者(漶漫之意)三十九,先后错乱者百二十三,正文误入《音》者十九,《音》内字误入正文者五十七,辄复随条补正,详举所由。”
既前文赞《广雅》之功德焉,至于其错讹,则毫不吝情,痛加审问、明辨,王念孙之《春秋》笔法,于此令人拊掌矣。张揖本人于九泉有灵,深应感谢一千五百年后之知音王念孙。
张揖《上广雅表》要旨
唐人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云:“《释诂》一篇,盖周公所作,《释言》以下,或言仲尼所增,子夏所足,叔孙通所益,梁文所补,张揖论之详矣。”
此论已为历代注家所否定矣。盖周公时所无之文,《尔雅》有之,周公则何能与《尔雅》有缘哉?故而,张揖《广雅》为始作者,盖彼时社会所流传者,手抄口传,所误固多也。
徐朝华教授有云:“《尔雅》的作者和成书年代,从古到今说法不一,尚无定论(恐永远无定论矣——范批)。最初说是周公所作(见张揖之《上广雅表》),或说是孔子门人所作。宋代以后认为周公、孔子门人所作,都是依托之词,从而否定了圣人所作的说法……有人认为是西汉末年刘歆伪撰(故而一人不能作恶,刘歆亦有被后人作箭靶式人物之悲剧——范批)……汉武帝时,犍为文学(一说复姓“犍为”,“文学”名也;一说“犍为”为地名,文学,武帝时官职——见前范批)的《尔雅注》出,可见《尔雅》之成书亦不会在汉代,因此,大体上可以断定,《尔雅》最初成书当在战国末年……并非一人之作。”此论是也。
《尔雅》成书之年代,当在战国之末。秦焚书坑儒,《尔雅》飘零,是其必然。至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崇儒术而后,犍为文学乃有《尔雅注》,此时注本当较稍后三国张揖之注错讹更多。
《尔雅》之地位,自《汉书·艺文志》、《隋书》,直至唐、宋,地位步步升高,至南宋《十三经》,由群经之中跃然而出,成重要经典。辞书本是工具书而成经典,亦足见中国人之于形、音、义之重视。
徐朝华先生有云:“而且今文经学家的注释多侧重于阐明经书中的‘微言大义’”,此正清代大儒王念孙所不取者,亦为南宋郑樵所深恶者。郑樵的经、纬之说,鞭辟入里(经—本然—不应识者,纬—附会—应识者),深宜读经者慎诸。后之来者于读《尔雅》之时,正应于本然之“不应识者”加意,而不当于“应识者”为历代酸儒所惑也。
段玉裁《广雅疏证序》要旨
王念孙与段玉裁同为戴震之高足,是乾嘉朴学之翘楚。王念孙《广雅疏证》是清代训诂学的重要著作,书成后,段玉裁为之制序。在《广雅疏证序》中,段玉裁首先将小学之本义简明概括为文字之形、音、义,而于“古”“今”之名称区别,又有时间先后辩证之看法:“小学有形、有音、有义,三者互相求,举一可得其二。有古形,有今形,有古音,有今音,有古义,有今义,举一可得其五。三代者,不定之名也。三代为古,则汉为今(如伏生之《今文尚书》,即以汉为今也——范批),汉魏晋为古,则唐宋以下为今。”
以段玉裁之博学,其所评王念孙,可谓一言九鼎,而其文简而赅,论小学之纲领也。段云:“圣人之制字,有义而后有音,有音而后有形。学者之考字,因形以得其音,因音以得其义。治经莫重于得义,得义莫切于得音。《周官》‘六书’:指事、象形、形声、会意四者,形也;转注、假借二者,驭形者也,音与义也。”段玉裁论义、音、形之所从来,似可推求。窃以为义者,事物本性也,先民必有音以呼之,然后造字以状之(见前文)。
段云:“三代小学之书不传(夏、商、周小学之书有之而佚矣,西汉末刘歆,始有‘小学’之名——范批),今之存者,形书《说文》为之首,《玉篇》以下次之;音书《广韵》为之首,《集韵》以下次之;义书《尔雅》为之首,《方言》、《释名》、《广雅》以下次之。”
段玉裁略述形书、音书、义书之首、次,可见《尔雅》一书,成书只可能为周末战国之世,而“小学”之名则为汉刘歆、孔安国之后开始流行,条理清晰而分类有序。关于文字六义中,“转注”“假借”两义,段玉裁之说法简洁明了:“义属于形,是为转注;义属于声,是为假借。”此转注与假借二义之要旨,前之人述焉不详也。
“稚让(张揖也)为魏博士,作《广雅》,盖魏以前经传谣俗之形、音、义荟萃于是。不孰(熟也,《荀子》:‘凡虑事欲孰而用财欲泰,夫是之谓五权。’——范批)于古形、古音、古义,则其说之存者无由甄综,其说之已亡者无由此例推测。形失,则谓《说文》之外字皆可废;音失,则惑于字母七音犹治丝棼之;义失,则梏于《说文》所说之本义,而废其假借,又或言假借,而昧其古音;是皆无与于小学者也。”
此段文字于张揖之《广雅》,有微词焉,然亦不甚詈骂。而其切当有胜于垢骂,此段玉裁、陈明、王念孙所以注疏《广雅》之必要也。当然,张揖的“荟萃”之功亦不可没也。
“怀祖氏(王念孙)能以三者互求,以六者互求,尤能以古音得经义,盖天下一人而已矣。假《广雅》以证其所得,其注之精粹,再有子云(扬雄),必能知之。敢以是质于怀祖氏,并质诸天下后世言小学者。”此段玉裁对王念孙《广雅疏证》的最高评价,“一人而已”,指乾嘉之际,注家蜂起之时,能独尊于士林者,舍怀祖无第二人也。
王念孙以精微敏妙之方法研究《广雅》,于义、音、形三者,古义今义、古音今音、古形今形六者辨析审问,则其功至巨而足为后世学人之规矩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