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草第十三、释木第十四、释虫第十五、释鱼第十六、释鸟第十七、释兽第十八、释禽第十九
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云:“《尔雅》者,所以训释五经、辩章同异,实九流之通路,百氏之指南。”是称《尔雅》一书于五经之学,乃有训诂而知其原委之效。郑樵所以对某些笺注家痛加贬斥者,是由于笺注之劣者,舍经而从纬,背实而应虚。积习相沿,则妄加义理于经书,致有以为《诗经·陈风·月出》,本为写男女相悦,千痴百怪之丽情,而《诗义折中》、《诗古微》则以为是刺诗,指斥陈灵公淫行之牵附,此实背离《尔雅》远矣。此类毛病亦不免于汉儒,前文皆有本人之批判。于本然应识者,不须强以自作解人,故读《尔雅》之疏注正应于此加意,不使陷入沉沦转徙之迷途。
《尔雅》第十二篇以前,凡所载天地山川皆自然之物,宗族亲姻、宫室、器物、音乐皆人为之物,其中有古今称谓之异,亦含五方方言不同;十二篇以前凡所谓释训、释言、释诂,则为《尔雅》注笺之重点。郑樵云:“《尔雅》明,百家笺注皆可废。”然《尔雅》成于战国之季,语焉简质、时代杳远、方言阻隔,是以《尔雅》有不明处,故注笺所由生。《尔雅》十二篇之后,凡指释草、释木、释虫、释鱼、释鸟、释兽、释畜,则较此前者简单,释文多见于东周、西汉至东晋古籍,如《诗经》、《尚书》、《山海经》、《穆天子传》、《白虎通》、《方言》、《尸子》、《公羊传》、《谷梁传》、《周礼》、《归藏》,其中有亡佚而传其于后人著录所遗只言片语者,如《尸子》、《归藏》。譬某书中载一花焉,释其名可矣;某书中述一虫焉,亦指其状可矣。“简单”云者指此,不必详为训诂耳。陆德明所谓“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博览而不惑者也”。故《尔雅》第十二篇以后称博物辞典也宜。
首先,《尔雅》所列鸟、兽、草、木无科学之分类,若今之生物学以界、门、纲、目、科、属、种诸等级,列叙其次,大有随手择而言之的类书性质;其次,历二千余年,物类消长,不可逆料,书中所有,世上所无者甚多;再次,中国处北半球温带气候,所录之动植物大体皆温带所产;最后,《尔雅》之作者于上古之世,不能似达尔文、拉马克之周游世界,其书所述皆为亲见。而《尔雅》所录有古籍所载者、传说所闻者、臆说为据者,集典籍、传说、神话之大成。虽然,《尔雅》之勋绩不可以此而略有轻忽,无论如何,它是上古之世一部最丰富的辞典性质的巨著。
所以第十二篇以后合为一章者,缘其皆名谓之解释。本文之宗旨在言明《尔雅》之阅读法,所谓审问、慎思、明辨各章之内容,而鸟兽草木之名,多识可矣,正毋庸作审问、慎思、明辨之功夫。为知所从来,下文拟举《诗经》为例,略作论述,文中亦有本人质疑与发明处,不足定论,以发读者之思而已。
《释草第十三》举例:
椴(duàn)、榇(chèn),舜(shùn)、木槿(jǐn)。《诗经·郑风·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言女之美貌,如舜(木槿)之花也。
菉(lù),王刍。《诗经·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菉,即绿也。
茹藘(rú lǘ),今之茜草也,可作染绛之用。《诗经·郑风·东门之》:“茹藘在阪。”
荼(tú),苦菜。《诗经·邶风·谷风》:“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瓠(hú)栖,瓣。“瓠栖”即“瓠犀”。《诗经·卫风·硕人》:“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戎叔谓之荏(rěn)菽。《诗经·大雅·生民》:“蓺之荏菽,荏菽旆旆。”
萍,蓱。其大者。《诗经·召南·采蘋》:“于以采蘋?南涧之滨。”
唐、蒙、女萝。女萝,菟(tù)丝。《诗经·鄘风·桑中》:“爰采唐矣,沬之乡矣。”《诗经·小雅·弁》:“茑与女萝,施于松柏。”
蒹,薕(lián)。葭,芦。《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蕨,虌(bì),可食之菜也。《诗经·召南·草虫》:“言采其蕨。”
《尔雅》于《释草》注疏中凡引《诗经》六十余处,今仅举十例如上。
《释木第十四》举例:
栲(kǎo),山樗(chū),漆树也。《诗经·唐风·山有枢》:“山有栲,隰有杻。”
楙(mào),木瓜。《诗经·卫风·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椐(jū)樻(kuì),肿节可以扶老之木也。《诗经·大雅·皇矣》:“其柽其椐。”
榇,梧。今梧桐。《诗经·大雅·卷阿》:“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唐棣(dì),栘(yí)。《诗经•小雅•唐棣》:“棠棣之华,鄂不韡韡。”
樕(sù)朴(bú),心。“樕朴”亦作“朴樕”。《诗经·召南·野有死麇》:“林有朴樕,野有死鹿。”
桧,柏叶松身。《诗经·卫风·竹竿》:“桧楫松舟。”
灌木,丛木。《诗经·周南·葛覃》:“黄鸟于飞,集于灌木。”
瘣(huì)木,苻娄。蜷曲之病木也。《诗经·小雅·小弁》:“譬彼坏瘣木。”
杞,枸檵(jì又读qǐ)。今枸杞也。《诗经·小雅·四牡》:“集于苞杞。”(苞杞同枸檵)
《尔雅》于《释木》中,凡引《诗经》达三十处,今仅举十例如上。
《释虫第十五》举例:
蜩(tiáo),蜋蜩。螗蜩。蚻(zhá),蜻蜻。蠽(jié),茅蜩。蝒(mián),马蜩。蜺(ní),寒蜩。蜓蚞(tíng mù),螇螰(xīlù)。《诗经·大雅·荡》:“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诗经·卫风·硕人》:“齿如瓠犀,螓首蛾眉。”郑玄注:“螓谓蜻蜻也。”
土螽(zhōng),蠰谿(náng xī)。《诗经·召南·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蟋蟀,蛬(gǒng又读qióng)。《诗经·唐风·蟋蟀》:“蟋蟀在堂,岁聿其莫。”
蜉蝣,渠略。《诗经·曹风·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毛亨传:“蜉蝣,渠略也。朝生夕死。”
螒(hàn),天鸡。邢昺疏曰:“螒……一名莎鸡。”《诗经·豳风·七月》:“六月莎鸡振羽。”
蜤(sī)螽,又名螽斯。《诗经·周南·螽斯》:“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尔雅》于《释虫》注疏中凡引《诗经》十处,以上举其六事如上。
《释鱼第十六》举例:
鳣(zhān)鳇,《诗经·卫风·硕人》:“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诗经·周颂·潜》:“有鳣有鲔,鲦鲿鰋鲤。”
鰋(yǎn)。《诗经·周颂·潜》:“有鳣有鲔,鲦鲿鰋鲤。”
鳢(lǐ),鲖也。《诗经·小雅·鱼丽》:“鱼丽于罶,鲂鲤。”
鲨(shā),鮀(tuó)。《诗经·小雅·鱼丽》:“鱼丽于罶,鲿鲨。”
鮅(bì),鳟(zūn)。《诗经·豳风·九罭》:“九罭之鱼,鳟鲂。”
鲂,魾(pī)。《诗经·齐风·敝笱》:“敝笱在梁,其鱼鲂鳏。”
蝾螈(róng yuán),蜥蜴;蜥蜴,蝘蜓。蝘蜓,守宫也。《诗经·小雅·正月》:“胡为虺蜴。”
《释鱼》中所引《诗经》仅七八事。
《释鸟第十七》举例:
雎(亦作“鴡”)鸠,王雎。《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燕燕,鳦(yǐ)。《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参差)其羽。”
鸱鸮(chī xiāo)。《诗经·豳风·鸱鸮》:“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鸍(mí),沉凫。《诗经·大雅·凫鹥》:“凫鹥在泾,公尸来燕来宁。”
皇,黄鸟。《诗经·秦风·黄鸟》:“交交黄鸟,止于棘。”
鹭,舂鉏。《诗经·周颂·振鹭》:“振鹭于飞,于彼西雝。”
《尔雅》于《释鸟》注疏中,凡引《诗经》二十六处,今仅举六例如上。
《释兽第十八》举例:
麋(mí):牡,麔(jiù,公麋);牝(pìn,母鹿),麎(chén,母麋);其子,䴠(yǎo,幼麋);其迹,躔(chán);绝有力,狄(强有力之麋)。《诗经·小雅·吉日》:“瞻彼中原,其祁孔有。”祁,母麋也。
狼,牡,獾(huān);牝,狼;其子,獥(jiào);绝有力,迅。《诗经·齐风·还》:“并驱从两狼兮,揖我谓我臧兮。”
虎窃毛谓之虦(zhào)猫,色浅之虎也。《诗经·大雅·韩奕》:“有熊有罴,有猫有虎。”
貔(pí),白狐。其子豰(hù)。《诗经·大雅·韩奕》:“献其貔皮,赤豹黄罴。”辽东人谓貔为罴。
《尔雅》于《释兽》中,凡引《诗经》十八处,今仅择其四例如上。
《释畜第十九》举例:
骊(lí)马白跨,驈(yù)。跨白之黑马也。《诗经·鲁颂·駉》:“有驈有皇,有骊有黄。”
騋(lái):牝,马七尺以上曰騋。《诗经·鄘风·定之方中》:“騋牝三千。
未成羊,羜(zhù)。五月羊为羜。《诗经·小雅·伐木》:“既有肥羜,以速诸父。”
邢昺疏《尔雅》,集大成者也,然前人所说或乖异不伦,彼亦录以求全。如释“兔子”所引王充《论衡》之说:“兔舐毫而孕,及其生子,从口而出。”不亦荒谬甚矣。读《尔雅》亦不可尽信书,其宜作古人趣谈耳。
《尔雅》中《释畜》,及于《诗经》者十七处,择两例。
以上七节之用意,在说明仅《诗经》一书,于《尔雅》中所占有的不可忽视之意义。孔子云:“不学《诗》,无以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足见《诗经》是国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尔雅》本为读经的必备词典,我仅以《诗经》为例,而择《尔雅》中鸟兽草木之名一项以检阅之,凡涉《诗经》者竟达158处之多(包括注疏),足见读《诗经》而无《尔雅》之助,那将会踬石于道,举步维艰。
然不能不提醒读者,《尔雅》距今两千多年,词之形、音、义变化亦层出不穷,正不可泥古而不化,譬如上文释鹣、鲽之时亦已及之,今复于释鸟兽草木之名方面略陈此理。如《释鱼第十六》中称“鳖三足,能,龟三足,贲”,则是《山海经》中奇谈,《尔雅》用之。又如“凤,此雌皇”。郭璞之注:“鸡头,蛇颈,燕颔,龟背,鱼尾,五彩色。”《诗经·大雅·卷阿》有“凤凰于飞,翙翙其羽”。《释兽第十八》有:“麐(同‘麟’),麕身,牛尾,一角。”三国东州大儒孙炎曰:“灵兽也”,西汉房京亦大儒也,好谈怪异灵奇,故有疏“麟”如下:“麟,麕身,牛尾,狼额,马蹄,有五彩,腹下黄,高二丈。”《诗经·周南》亦有《麟之趾》一篇,这些非目之所见者,加上个人想象与历史传说混而为一,作解释神话则可,欲以为实有其物,唯今不存,则大谬矣。
又若《释鱼第十六》中前所提及之“鲨,鮀”,邢昺疏中引:“陆机云:‘鱼狭而小,常张口吹沙。’故郭氏云:‘今吹沙小鱼,体圆而有点文。’”彼时尚不知今日海中之巨无霸鲨鱼,《尔雅》作者称吹沙之“狭而小”者,显为内陆之河鱼。物类之变,不会由河中小鱼,历二千多年成之海上霸王,想为后之生物学家于定名时借用,与狭而小者绝无亲缘关系。
今有一名词:“螜,一名天蝼,一名硕鼠。”余唯于《尔雅注疏》中仅见。其于历代诸笺注、《方言》《释名疏证补》(清王先谦撰集)皆未之提及者。《释虫第十五》中“螜,天蝼”,郭璞注曰:“蝼蛄也。”邢昺疏曰:“螜,一名天蝼,一名硕鼠,即今之蝼蛄也。”邢昺之疏,令余忽生奇思,《诗经·魏风·硕鼠》古今之注疏者,皆以为大鼠,然则蝼蛄专食农作物之根与嫩茎,其为农害之烈、披覆田亩之广,有使颗粒不收若蝗灾者,故我怀疑《硕鼠》所指或非仓廪中之大鼠,而即指蝼蛄。大鼠可治,而蝼蛄不可治,三年之大灾,农民固不堪其苦,“逝将去汝”,非无由也。自古文《毛序》以至今之所有注家,皆视《硕鼠》为《诗经》中刺其君重敛,重敛由井田之九取其一,至十取二,甚或三取其二,大鼠做不到者蝼蛄可也。吾之所释,亦有古今所未见之奇趣在焉。而周人以蝼蛄之害比之鼠,且为硕鼠,亦有道理。若为诗之韵计,即改为“蝼蛄蝼蛄,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亦无不可。
《释草第十三》中所引《本草》颇多,“本草”者,初见《汉书·郊祀志》。中药之古称皆为“本草”。中药所谓药石者,缘药中有玉石、草木、虫兽,而以草类为最多,故名。《尔雅注疏》成书之时,“本草”未确指何书,至明李时珍始有《本草纲目》,所谓纲举而目张,则为系统的药物学与植物学,这是邢昺所未见之书。
《尔雅说略》谨止于此。“说略”者提其纲、挈其领,知其精、识其粗耳。古人之高论妙语则从之,古人之乖舛错讹则明之,此“说略”之所为作也。然则古籍浩繁,学《尔雅》之初,苟无以导之,必坠深渊而不可自拔,此“说略”之有所用也。惟读者深宜慎诸,则作者亦不负积年之辛劳矣。
二〇一二年深秋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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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文中所引述或提及上述诸书(除近代与当代者)皆取文渊阁《四库全书》或《传世藏书》,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
责 编/赵鑫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