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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雅》说略(3)

释诂第一

邢昺疏云:“释曰:释,解也。诂,古也。古今异言,解之使人知也。……此篇相承以为周公作,但其文有周公后事,故先儒共疑焉。”

周公后事,周公固不可得而闻,以云周公所作,故先儒疑之。而《释诂第一》所载,周公时所有者,则不足怪。《尔雅》注者大体依先秦典籍,若《左传》、《公羊》、《谷梁》、《礼记》、《书经》、《易经》、《论语》、《孟子》、《国语》,尤以《诗经》所引最多。郭璞后之注家,更扩充之,则汉后之著录者如《汉书·艺文志》中之《尸子》二十篇原文虽佚,而辑录有之。又如晋代发现之汲郡战国时魏安釐王墓中之先秦古书《汲冢书》,其史料后之注家当可用之。《尔雅》注,是先有《尔雅》本身之解,语极简约,郭璞以注释之,邢昺更扩充之,邢昺于前人“书名僻异,义旨隐奥处,则具载彼文以祛未寤者”。是则《尔雅》于形、音、义愈晰。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邢昺后之注家如郑樵,则观邢昺之疏漏处,中国文字学之前进,正所谓艰难苦恨,实非易事。

《尔雅》之所录字数凡13113,今之所可用者十之三,习见者十之一而已,于使用上不复见亦不须见者则为文字之古董,然其可贵在古代典籍上苟见之,则读者豁然大朗,以知《尔雅》及其注疏非为当下之日常实用,实专供学者研探古籍所必备,其为用则大矣。

今试举《释诂第一》中数例为证:

第一例:“初、哉、首、基、肈、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

“初”,许慎《说文解字·刀部》:“(初),始也,从刀衣,裁衣之始也。”段玉裁注:“见《释诂》。会意,楚居切。……《衣部》曰:制衣以针,用刀则为制之始,引伸为凡始之称。此说从刀衣之意。”以余之意,人类自野蛮而文明,始制衣裳,或以鱼骨,或以兽骨磨以为针;或以兽筋、细藤以为线而连缀为衣。所谓衣者,聊以遮羞而已,非如今之有领有袖。知羞矣,则文明之初矣,故“初”为始也,极其切当也。

“哉”字,今为语气词,往往用于句尾,与“初”义无涉,邢昺疏云:“哉者,古文作才,《说文》云:‘才,草木之初也’,以声近借为哉始之哉。”《说文解字·才部》:“才,草木之初也。”段玉裁注:“引申为凡始之称。《释诂》曰:‘初、哉,始也。’哉即才,故‘哉生明’亦作‘才生明’。凡‘才’‘材’‘裁’‘纔’字,以同音通用。”《说文》更以象形、会意以解“才”字:“从丨上贯—,将生枝叶也。—,地也。”以我之见,—(地也)上植以草木(丨)矣,(丿)枝叶之渐生也。故段玉裁注云:“草木之初而枝叶毕寓焉,生人之初而万善毕具焉,故人之能曰才,言人之所蕴也。”《说文》为郭璞所重,故于《释诂》中往往引述之。俗语所谓才人者,人之生始已蕴之矣。

“首”,邢昺云:“首者,头也,首之始也。”这句话颇为费解者,“首”如何为“首之始”?语焉似不通,乃于《说文》中找到答案。原来这源于“巛,象发”。段玉裁注:“说上有巛之意,象发形也,小篆则但取头形。”那么,首之始殆为发也。此段玉裁之睿识,倘于古籀、小篆无深刻之研究,是无法对《说文》作注的,正所谓“于许氏之说,正义借义,知其典要,观其会通”矣。

“基”者,《说文·土部》云:“墙始也。”段氏以为:“墙始也,本义也,引申之为凡始之称。《释诂上》、《周语》、《毛诗》传皆曰:‘基,始也。’”

“肈”者,《说文》作肁,,许慎原书无此字篆体,以讳汉和帝之名也。《后汉书》作“肇”。段玉裁以为古有“肈”无“肇”,这是他考证了伏无忌之《古今注》、李贤《后汉书注》,以为伏侯作《古今注》时断无从文之“肇”,李贤也断不会以为“肈”“肇”为二字,汉人用“肈”作“始”解,则成定论。

“祖”者,宗庙之始也。《释诂上》云:“祖,始也”,为宗庙引申之义,则古切。[中国古籍,或有注音,皆用反切,所谓反切者以第一字之声母配第二字之韵母也,如祖为则(zé)之声母与古(gǔ)之韵母相配为zǔ。余皆类推。《镜花缘》中有腐儒唐敖者至女儿国,不知反切,而众姝皆以反切之音相问答,唐敖一头雾水,以此讽古之文人之陋者,亦不知反切为何物也。要之,用反切之法拼音,所用之字必简于被注之字,俾使学人以简而入繁,苟“祖”字注为“”(zé)“杚”(gǔ)切,则滑稽甚矣,“祖”且不识,何论“”“杚”哉?又古文字或不用反切,直接以简单之字注较生僻之字,如“凫”音“伏(fú)”,则不可反是,若注“伏”音“凫”,则学人愈入五里雾中矣。]

“元”,邢昺疏:“元者,善之长也。长即始义。”(《尔雅注疏》)段玉裁引《九家易》曰:“元者,气之始也。”《易经·乾卦》首句“元亨利贞”之“元”倘作气之始释,则天地未见之时,有至大之气,冥冥然在焉。元者,始也;亨者,顺也;利者,宜也;贞者,正也。有此四者(非指物质,朱熹所谓天地未见,先有理在之意),然后鸿蒙开,天地生,万物滋,“元”释为“始”,不亦宜乎?

“胎”,邢昺疏:“胎者,人成形之始也。”(《尔雅注疏》)“始”者引申之义也。佛十二因缘中之“有”也,成形必三月,故《说文解字》作,会意而象形者也。

“俶”,邢昺疏:“俶者,动作之始也。”(《尔雅注疏》)许慎《说文·人部》:“俶,善也。从人叔声。”并引《诗经》中“令终有俶”(《大雅·既醉》),以为善训之证。段玉裁则以为“俶有两说,一曰善,一曰始”。窃以为此中含人之初皆蕴善也,如此则二说合一矣。

“落”,邢昺疏:“落者,木叶陨坠之始也。”(《尔雅注疏》)许慎《说文·艸部》云:“落,凡草曰零,木曰落。”盖凡木之始生,有抽丝吐绿之渐进过程,而木之落,则大体一阵秋风便“无边落木萧萧下”,故而木落之过程短暂,开始即结束。“陨坠之始”,缘“始”与“陨坠”皆为过程,乃以“落”字征“始”字,会意而已,并非十分确凿。今之人已绝对以“落”为结束,如“落成”“落幕”等皆是。

“权舆”,邢昺疏:“权舆者,天地之始也,天圆(权)而地方(舆),因名云,此皆造字之本意也。及乎《诗》、《书》雅记所载之言,则不必尽取此理,但事之初始,俱得言焉。”(《尔雅注疏》)段玉裁之意,“权舆”造字之本意,确有天地之始意,然“不必尽取此理”,亦可用于他处。而“初”、“首”、“基”、“肇”、“祖”、“元”数字则见于《诗》、《书》,故曰“义之常行”。扬雄有言,各地方言“皆古今语也,初别国不相往来之言也,今或同”(《方言》卷一)。此郭璞所作《释言》之由也。

以上以郭璞所注、邢昺所疏之《尔雅》为基础,复参照许慎《说文》于形、音、义之剖析,加上段玉裁之《说文解字注》所作的考证。自4世纪始(郭璞《尔雅注》)至19世纪初叶(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已一千五百年矣,中国文字销镕铸鐻,是一漫长的积渐过程,从这一点上论,中国于文字学之探求,很少有他国文字可比肩者。

我们再就郑樵《尔雅注》略辨其与邢昺《尔雅注疏》之区别:如“肈”字,邢昺:“肈者……始开也。”郑樵:“始辟户也。”显然,郑樵言“开”指开门也。而“权舆”,邢昺云:“天地之始也。天圆而地方,因名云。”郑樵则释曰:“胚胎未成,亦物之始。”并未对“权舆”作天圆地方诸解释。郑樵有如下看法,或正对邢昺之批评:“可以文义求他,因音借字,不可以文义求者,难专泥此旧注。”

《释诂上》中,多字以言“始”,其中“初”,今常于文章之首用之;“哉”则转换为语尾感叹词;“首”、“基”、“肈”,通常用为“始”义;“胎”“俶”“权舆”则已沉寂不复用矣。“落”则与今之解相悖(见前文)。

《释诂第一》第二例:

“黄发、齿、鲐背、耇(gǒu)、老,寿也。”郭璞注云:“黄发,发落更生黄者;齿,齿堕更生细者;鲐背,背皮如鲐鱼;耇犹耆(qí)也。皆寿考之通称。”文字一事,远古所留,倘为后之大文人所用,则传之弥久,则此字(词)之幸也。如晋陶渊明《桃花源记》用“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宋苏东坡《浣溪沙》“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意指我虽白发矣,不欲白发而变黄也。“鲐”者,鲭科鱼类,背呈青色,且有深蓝色波状条纹,颇类老年人皮肤老化后之状貌,“鲐背”一词盖源于此。古人亦有于诗文中用之者,如唐郑嵎《津阳门》诗:“笑云鲐老不为礼,飘萧雪鬓双垂颐。”指驼背之老人,其状已鞠躬如也,不须更为礼也。《宋书·谢灵运传》载《撰征赋》:“驱鲐稚于淮曲”,“鲐稚”犹言老幼也,然今人已不复用。耇,郑樵注中引扬雄《方言》云:“秦晋之郊,陈兖之会,谓老曰耇。”郭璞注:“耇犹耆也。”音读为shì,则通“嗜”,爱好也。《庄子·齐物论》:“鸱鸦耆鼠。”苟“耇”字音读为zhǐ,则作致使、达到解,《诗经·周颂·武》:“胜殷遏刘,耆定尔功。”(《毛传》:“刘,杀;耆,改”)后两种音读(shì和zhǐ),不仅字义杳不相干,读音亦全然不同,而皆见于先秦典籍,而不见于《尔雅注疏》,故《尔雅》虽万三千余字,亦不能囊括天下字也,虽经郭璞、邢昺、郑樵诸家注疏,亦不可以为天下之能事毕矣。

《释诂第一》第三例:

“㪉、郃、盍(胡腊切)、翕、仇、偶、妃(音配)、匹、会,合也。”这些字大体与“合”字同义,唯一“仇”字,盖与今日之字义正相反。《左传》有云:“怨耦曰仇”,“耦”同“偶”,相对合也。此正所谓“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爱”与“仇”为孪生,以“仇”作“合”解,今人往往不能理解,而民间称对偶为“怨家”,似可以于此作一旁证。《尔雅·释诂上》又一相近之例:“仇、雠、敌、妃、知、仪,匹也。”邢昺疏云,“仇者,孙炎云‘相求之匹’。雠者,俦、侣、辈、类之匹也。敌者,相当之匹也”。《诗经·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仇”,此苟望文生义,不通《尔雅》,必作荒唐之解。“君子好仇”,今皆作“君子好逑”,其实古文“仇”与“逑”同,好仇者,好逑也,好的伴侣也。这是《尔雅》提供我们的最佳“索隐之方”的例证。

第四例:

“卬、吾、台、予、朕、身、甫、余、言,我也。”卬,《诗经·邶风·匏有苦叶》:“人涉卬否。”原诗描写爱情之女方,等待男方,虽有舟可渡河而不登,所谓“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郭璞注,“卬,犹姎也”,而《说文·女部》云:“姎,女人自称,姎我也。从女央声。”此诗本是卫国流行已久的爱情民歌,《诗序》则必称此诗“刺卫宣公及其夫人宣姜”,又有王先谦者解为“贤者不遇时而作也”。此正所谓好事者强解民歌。董仲舒云“诗无达诂”,诗之含蓄,固无确凿不二之解。反之,倘强为解人穿凿附会,则必成盲人之扪象,瞎子之断匾矣,此与“诗无达诂”盖非一义也。

此例中,“吾”、“予”、“身”、“甫”、“余”,今人尚偶以用之,而“卬”“台”“言”不见用,“朕”则自秦始皇起专为皇帝之自称,太后听政时亦自称朕,先秦则皆用以自称。如屈原《离骚》:“朕皇考曰伯庸”,即我的父亲(皇考)的名字叫伯庸。

第五例:

“诏、亮、左、右、相,导也(郭璞注:‘皆谓教导之’)。诏、相、导、左、右、助(音虑,谓赞勉)也。亮、介、尚,右也(绍介、劝尚,皆相佑助)。左、右,亮也。”郭璞注:“反复相训,以尽其义。”《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逑同仇,见前文)。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这本是一首天然朴素的爱情民歌,后人必解为:“《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古文《诗大序》)又“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因为译者往往不读《尔雅》,解为“参差不齐的荇菜,在左右漂流”,这也属望文生义。其实此诗三段,首段言美好的女子,正是君子的佳偶,二、三段则诗之“比”也,那参差不齐的荇菜,“左右流之”,流,选择也。男女相互扶持以选择所采之荇菜也。男欢女爱包含着朴素的相依为命的内心诉求,真挚感人之处正在于此,其中穿插着哀而不伤的描述,有一波三折之感。这一切与后妃之德何涉哉?

今日口语之“相夫教子”,相者亦帮助之意,口语中有极典雅者,唯今人不知其所出耳。

又:“战、栗、震、惊、戁(女板切)、竦、恐、慴(即慑也),惧也。”这其中除“戁”字今所不用,其他各字皆为习见常用字。“痡(pū)、瘏(tú)、虺颓(huī tuí)、玄黄、劬(qú)劳、咎(jiù)、(cuì)、瘽(qín)、

瘉(yù)、鳏(guān)、戮(lù)、癙(shǔ)、癵(luán)、㾖(lǐ)、痒(yǎng)、疧(qí)、疵(cī)、闵(mǐn)、逐、疚(jiù)、痗(mèi)、瘥(cuó)、痱(fèi)、(dǎn)瘵(zhài)、瘼(mò)、瘠(jí),病也。”其中“玄黄”一词,郭璞以为孙炎之解不能弘通:“而说者便谓之马病,失其义也。”郭璞以为是“皆人病之通名”。然谓马之病,亦有所据,《诗经·周南·卷耳》:“陟彼高冈,我马玄黄。”古人用词亦往往借用,此处非指人之病,是马之病也。后人尤应注意者,“天地玄黄”(指高天之深青与大地之黄色),言天地之色,非指病也。此中言病之字,今除劬劳、咎、、痒、疚、瘼数字,几已绝迹,然古代典籍既有,则《尔雅》必备,这是一本考据学家所用的字典,不可因少用于今而忽之也。

在《释诂》中,我们发现有一处,或为近代学界所从未有人提及者:“俨(yǎn)、恪、祗(zhī)、翼、(yīn)、恭、钦、寅、熯(rǎn),敬也。”其中“恪”字,见于近代大学人陈寅恪、或吾之姑祖父大画家陈衡恪之名,徐朝华先生《尔雅今注》上注音为kè,举《国语·周语中》:“以恪守业则不懈”为例。而郭璞注则为“恪,虚各切”,即“虚”字声母x与“各”字韵母uè相配念,则为谐谑之“谑”,世人皆称陈寅恪、陈衡恪为陈寅恪(xuè)、陈衡恪(xuè),而未闻念陈寅恪(kè)、陈衡恪(kè)者。凡是陈寅恪先生自己在用外文签名时则签kè音,这就使人疑其所以。以吾之见,以陈寅恪父亲陈散原(三立先生,先曾祖范伯子当世先生之亲家)之渊博,取“恪”必用古音,而古人用“恪”于名,如五代之画家石恪,从来皆念石恪(xuè),而未闻念石恪(kè)者;而《尔雅》则唯有xuè音(虚各切),这就更使人不解,陈散原不可能不告诉陈寅恪、陈衡恪应念虚各切即xuè,而以陈寅恪之渊博亦不可能不读《尔雅》,这就表现了陈寅恪对读音的灵活掌握,见外国人则念kè,讲深了他们也茫然。而于国中,则从来皆用陈寅恪(xuè)。从而联系五代画家石恪(xuè),自古皆念石恪(xuè)。由此可知,凡用于名必读xuè。这在《尔雅》上未及详述,作为十翼范曾读《尔雅》之一心得可也,谈不上发明。

再谈“翼”字,邢昺疏曰:“小心之敬也。”顺便提及本人之字“十翼”,此文燕堂翁所赐字也。《十翼》者指战国至汉孔子门人伪托孔子之名所作之《易》疏十篇文章:上下《象》、上下《彖》、上下《系词》、《文言》、《序卦》、《说卦》、《杂卦》也,其对《易》有“小心之敬”在焉,故称“十翼”,虽为伪托孔子文,然已成《易经》不可分割之主要内容。古人有但留其言,不留其名的雅量,不似今日之但求浮名而不务实学者。“翼”字于日常生活中有“小心翼翼”之语,谨慎重于敬仰,与《尔雅》中“小心之敬”有分量上之差异,“小心之敬”则敬之唯恐不周,而“小心翼翼”则为事处处恐有所失也。前者出于心,而后者慎于事。

至于“俨”字,郭璞注:“俨然,敬貌”,敬外更有庄在焉。《离骚》:“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极言商汤、夏禹与周初对天道的敬仰。王国维《人间词话》第十八则论李煜词:“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是云李煜词中所包含的广大慈悲,其庄敬不在词内而正在词外,此所以宋徽宗所不及处。

古与今,乱与治,能相反而兼通,此亦中国文字之妙,《尔雅·释诂下》举两例:“肆、故,今也。”邢昺释云:“即以肆之一字为故今,因上启下之语,郭氏字别为义云:‘肆既为故,又为今。今亦为故,故亦为今,此义相反而兼通者,事例在下。’‘在下’者,谓在下文‘徂、在,存也’注。”我们往文后索查之,果见《释诂下》:“徂、在,存也。”郭璞注:“以徂为存,犹以乱为治,以曩为曏(shǎng),以故为今。此皆诂训,义有反覆旁通,美恶不嫌同名。”邢昺之疏则云:“释曰:《郑风·出其东门》云:‘匪我思且’,郑笺云:‘非我思存也。’徂、且音义同,在训存者,常语也。上云:‘徂,往也’,往则非存,故郭氏列类以晓人也。云‘美恶不嫌同名’者,案,隐七年《公羊传》云:‘贵贱不嫌同号,美恶不嫌同辞。’何休云:‘若继体君亦称即位,继弑君亦称即位,皆有起文,美恶不嫌同辞。’是也。若此篇往也、死也,亦称徂,是恶也;存也,亦称徂,是美也。各首其义,故云‘美恶不嫌同名’。”范按:郑樵《尔雅注》与郝懿行《尔雅义疏》皆以《诗经·郑风·出其东门》为例同意邢昺之注,而朱熹之《诗集传》、杨树达《词诠》以为“且”无“存”义。以邢、郑之学,或有古籍以证其说,朱、杨之说亦待考。

前引文中“以乱为治”,于先秦诗文中亦有见之,《离骚》结尾:“乱曰……”,指全诗舒肆愤懑,极意陈词,或去或留,文采纷华,正所谓“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至此,“乱曰”以下实总言之、统言之之意,亦“以乱为治”,发理词指,撮其总要也。读上古之文,尤应于此加意,稍一疏忽,词义正相反也。

人之亡,今日曰“死”,然《尔雅》所释略录如下:邢昺疏云:“《曲礼》曰:‘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则不分尊卑者,如尧曰“徂落”,徂,往也,即今日口语“人已走矣”,“徂落”,若草木之叶落也。

以上仅举例说明《释诂》的意义:“生今之世何由识古人语,此《释诂》所由作。”

释言第二

郑樵于《尔雅注序》中称:“五方语言不同,生于夷何由识华语?此《释言》所由作。”又邢昺于《尔雅·释言疏》中云:“释曰:《说文》曰:‘直言曰言。’仲尼曰:‘言以足志。’介子推曰:‘言,身之文也。’”(非纹身也,自身之文,则指发于此身言也—范批)古人有以一句为一言者,有以一字为一言者,要在《释言》所解决的问题,正是方言而已。扬雄《方言》云:“皆古今语也,初别国不相往来之言也。”邢昺疏云:“今或同,而旧书雅记,故俗语不失其方,而后人不知,故为之作释也。是曰《释言》。”邢昺重在释方言之义,而未一一实指其方。

扬雄虽西汉人,早邢昺千余年,然其著足补邢昺之不足。扬雄《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正昔年郭璞所谓“巡游万国,采览异言”者矣。

更上溯《方言》之所从来,西汉扬雄与刘歆来往书信,商研“别国不相往来之言”,原十五卷,今本十三卷。仿照《尔雅》体例,将古今各地方言中的同义词以聚合之,作一通释。大部注明通行地区或范围,此正《尔雅》所缺者也,因之其《释诂》与《释言》似无大别,而《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则必标明地域或国名。如前文所述《诗经·周颂·武》“胜殷遏刘,耆定尔功”之“刘”字,《毛传》:“刘,杀;耆(zhǐ),致。”《诗经·周颂·武》并未涉方言。而于扬雄《方言》中则明确指出:“虔、刘、惨、惏,杀也(今关西人呼打为惏,音廪,或洛感反)。秦、晋、宋、卫之间谓杀曰刘,晋之北鄙亦曰刘。秦、晋之北鄙,燕之北郊,翟县之郊谓贼为虔(今上党潞县即古翟国)。晋、魏、河内之北谓惏为残,楚谓之贪,南楚江湘之间谓之欺(言欺惏难猒也)。”

《尔雅注疏》中所不见之字如“嫽”(liáo),“嫽”亦作“僚”,《尔雅》中亦不见,美好也。《文选·傅毅〈舞赋〉》:“貌嫽妙以妖蛊兮,红颜晔其扬华。”李善注引《毛传》曰:“嫽,好貌。”而于扬雄《别国方言》(以下《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皆简称《别国方言》)中则有“釥(错眇切)、嫽(洛夭反),好也。青、徐、海岱之间曰釥,或谓之嫽(今通呼小姣洁喜好者为嫽釥)。好,凡通语也”。由此一例,《尔雅》虽万三千余字,以扬雄之意,《方言》所含者,非必为《尔雅》所有,后之真欲读通古典书帙者,必于《尔雅》、《方言》、《说文》诸著述中通驿互联,然后知《昭明文选》中《舞赋》词义,否则,即使通《尔雅》一部,亦不能畅达古籍之旨也。《尔雅》中无“嫽”与“僚”,而《诗经·陈风·月出》中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芳心悄兮”。《尔雅》郭注邢疏因《尔雅》中无嫽(僚)字,皆通释为“好”义。明末清初经学家张尔岐云:“《月出》一篇用字多不可解,姑以意强释之。男女相悦,千痴百怪,诗可谓能言丽情矣。”(《蒿菴闲话》)朱熹《辨说》云:“此不得为刺诗。”意即此为一纯粹之爱情诗,不必强解为讽喻之诗。然独有不然者,《诗义折中》(乾隆御定,孙嘉淦等纂)、《诗古微》(魏源著),皆以佼人指斥陈灵公所淫其大夫陈御叔之妻夏姬,而以诗中“舒”字,指实为夏姬所生之子夏徵舒(夏南),牵强附会如此,亦可谓腐儒矣。

所以举以上一例者,仅为陈明一种观点:《尔雅》于诗,先秦典籍亦不能万无一失,而后之来者,对《诗经》一首《月出》即有种种解释,“诗无达诂”一以知诗之涵容广大,不宜一言以蔽;一以读诗本是读者自家事,鲁迅所谓:“看人生因作者而不同,看作品因读者而不同”,是为睿识。

释训第三

邢昺疏云:“此篇以物之事、义、形貌告道人也,故曰‘释训’。案此所释,多释《诗》文,故郭氏即以《诗》义解之。”南宋郑樵又云:“物有可以理难言者,以理言之,有不可以理言,但喻其形容而已。形容不可明,故借言之利以为证,此《释训》所由作。”这段话的意思是“释训”在文字上的作用,乃指苟物之事、义、形,有以理喻不足明者,然以形容喻之则足以明,如李清照之《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理何在哉?而其孤寂苦寒之状貌,宛然纸上;“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点点滴滴”理何在哉?然其难煎难熬之情,隐然句外,此郑樵所谓“但喻其形容而已”,“借言之利以为证”也。

中国文字于叠字(同样一字叠而重之)之为用大矣。崔颢“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此处“历历”“萋萋”真所谓借言喻形,生动、蕴藉,非言理可达者矣。《尔雅·释训》中所引叠字凡百数,且多为《诗经》之用字,所以这一篇是读《诗经》不可或缺的经典文章。如《诗经·卫风·淇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此处用四“如”字,以言君子之修为如切磋象骨以成器,以喻人须学问以成德,顺从规谏以自修。这首诗是足以流芳百世、以昭千秋的杰构。

叠字于《诗经》中之所以常用,诗之节奏感所需也。今举例如下:惴惴,《诗经·秦风·黄鸟》:“惴惴其栗”(言危惧也);肃肃,《诗经·大雅·思齐》:“肃肃在庙”(言恭敬也);穆穆,《诗经·周颂·雝》:“天子穆穆”(言谨敬也);斤斤,《诗经·周颂·执竞》:“斤斤其明”(言明察也);兢兢业业,《诗经·大雅·召旻》:“兢兢业业”(言危惧也);矫矫,《诗经·鲁颂·泮水》:“矫矫虎臣”(言壮勇也);烈烈,《诗经·小雅·黍苗》:“烈烈征师”(言严猛也);薨薨,《诗经·周南·螽斯》:“螽斯羽,薨薨兮”(言众多也);委委,《诗经·鄘风·君子偕老》:“委委佗佗”(言美貌也);镳镳,《诗经·卫风·硕人》:“朱幩镳镳”(言盛饰也);迟迟,《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言安徐也);赫赫,《诗经·大雅·常武》:“赫赫明明”(言盛疾也);,《诗经·大雅·板》:“小子蹻蹻”(小人得志也);邈邈,《诗经·大雅·抑》:“听我邈邈”(邈邈同藐藐,烦闷也);居居,《诗经·唐风·羔裘》:“自我人居居”(相憎恶也);忉忉,《诗经·桧风·羔裘》:“劳心忉忉”(心忧也);峨峨,《诗经·大雅·棫朴》:“奉璋峨峨”(盛壮也);子子孙孙,《诗经·小雅·楚茨》:“子子孙孙”(世世昌盛也);嘤嘤,《诗经·小雅·伐木》:“鸟鸣嘤嘤”(鸟鸣以和也);燕燕,《诗经·小雅·北山》:“或燕燕居息”(优闲也);谑谑,《诗经·大雅·板》:“无然谑谑”(乐祸助虐也);秩秩,《诗经·大雅·假乐》:“德音秩秩”(德音也)。以上二十二例今人亦往往用之,皆有形容生动之致,有不可言尽之理在焉。

亦犹如《释诂》郭璞注之“贵贱不嫌同号、美恶不嫌同名”者,即字面相反,义则相同者,如邢昺疏:“勿念,勿忘也。”亦有仅为解释一个字,而不似《释诂》中多字一义者,如“美女为媛”,“美士为彦”,“之子者,是子也”,“婆娑,舞也”,“鬼之为言归也”(人死为鬼,若归去然,古者谓死人为归人)。

与《释诂》不同者,非多字一义,一字一义也;与《释言》不同者,与方言无涉也。然《释诂》、《释言》、《释训》,皆以明文字之形、音、义,其致并无根本之龃龉,唯侧重之不同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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