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丘第十
邢昺疏云:“此下云非人为之丘。然则土有自然而高,小于陵者名丘也。其体虽一,其名则多。或近道途,或因水泽,所如则陵亩各异,其重(chóng)则再三不同,通见《诗》《书》。此篇具释,故名《释丘》。”是则邢昺已有感于其繁缛再三,然典籍有之则必须详为之记载也。
“丘”,重之为“敦丘”。(《诗经·卫风·氓》:“送子涉淇,至于顿丘。”顿即敦)再重之为“陶丘”(见于《尚书·禹贡》)。三重之为融丘(古籍无此称),四重之为昆仑丘,昆仑丘即昆仑山。丘、山、最高之山,混杂至极。以高度论,昆仑山为最,然后山,然后陵,然后丘。屈原:“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指屈原远游,尚未至昆仑,于阆风山上,哀叹时代之无人(贤良),阆风山不高,故可下望人寰而有此感。中国古文字之复杂以至混沌,后之来者幸勿过分相信其仅此一解,《尔雅》对古籍诚惶诚恐,唯注疏者尚有发异见者,能申申其詈之文尚不多见,南宋郑樵约略似之。
又举一例:“水潦所止,泥丘。”邢昺释曰:“丘形顶上污下,雨水停止而成泥泞者,名泥丘。”此则今之所谓泥石流也。
逦迤,今指绵延,而《尔雅》则称“沙丘”,然细思之,沙丘之蜿蜒绵长亦有逦迤(今释)意象,吾随感而发,不必古人作如此想。
释丘之名,亦至少二十数,今所可用者三二耳。《尔雅》又云:“天下有名丘五,三在河南,其二在河北”,郭璞疑之曰:“说者多以州黎、宛、营为河南,潜、敦为河北者。案,此方称天下之名丘,恐此诸丘碌碌,未足用当之。殆自别更有魁梧杰大者五,但未详其名号、今之所在耳。”意思是说者五大名丘,滥竽充数,根本不可能是这些名不载经传者,至于伟者何名、何在,郭璞亦不知之也。邢昺很赞同郭璞的说法:“此郭氏破先儒说天下名丘未当也。……近自更有魁梧然桀大者五,但名号所在,今所未详知也。”
释山第十一
郑樵云:“九州之远、山川丘陵之异何由历?此《释地》、《释丘》、《释山》、《释水》所由作。”于《释地》一节中论及大禹治水之后,定其高山大川,甚至于《尚书正义》有封五岳四渎之奇闻,今姑作古人趣谈,幸勿以为确凿,四千年前亦决无此事,孔安国(汉)、孔颖达(唐)之注疏,欲详而备,至无稽谬说亦或载录,聊备一格则可,要非史籍之宜。
至于《释山》中五岳者所谓河南华、河西岳、河东岱、河北恒、江南衡,此《尔雅》之历代笺注中,早经否定。《周礼·职方氏》、郑玄注、《禹贡》所云歧见迭出,兹不一一,今一依《尚书正义》之说(见前):“‘高山,五岳’,谓嵩、岱、衡、华、恒也。”
山因其形貌势状,各有其名,至今犹有偶用者。“山大而高,崧(今中岳嵩也);山小而高,岑;锐而高,峤;卑而大,扈(山形卑下而广大名扈);小而众,岿;小山,岌;大山,峘(山之体积虽小而高度在大山之上者)……山脊,冈(《诗经》‘陟彼高冈’是也);未及上,翠微(谓未及顶上,在旁陂陀之处,名翠微。杜工部‘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则知其所居小楼——白帝城西阁,不在山顶。今西阁中犹有我所绘之杜甫大瓷砖壁画)。”
昔年孔颖达所疏者,其中与今日对此词之解释大异者,实缘时光递流,词义之改,势在必然。如“崔嵬”,今固当解为山势之伟岸雄奇也,讵料《尔雅·释山》云:“石戴土谓之崔嵬”,《诗经·周南·卷耳》云:“陟彼崔嵬”,毛亨则云“崔嵬,土山之戴石”,与郭璞之释正相反。清王先谦于《释名疏证补》中云:“石戴土曰岨(jū)(《辞海》释为‘戴土的石山’,与此疏证同)。岨,胪然也。土戴石曰崔嵬,因形名之也。”王先谦取毛亨之说。戴土之石山,不见其嶙峋高峻,而戴石之土山,则往往见其荦确嵯峨,王先谦“因形名之”,斯之谓也。
又《尔雅》前文以河之东西南北称五岳,后文又称泰山为东岳,华山为西岳,霍山为南岳,恒山为北岳,嵩山为中岳,邢昺云:“是解衡之与霍,泰之与岱,皆一山而有二名也”,此汉武帝前之说法也;三国魏人张揖《广雅》云“天柱谓之霍山”,则又与“一山二名”之说起异,缘汉武帝移岳神于天柱,又名天柱亦为霍,故汉武帝之后,霍、衡二山也,非“一山二名”矣。此说犹有辩也。邢昺疏:“而云衡、霍一山二名者,本衡山一名霍山。汉武帝移岳神于天柱,又名天柱,亦为霍,故汉以来衡、霍别耳。郭璞云:‘霍山,今在庐江潜县西南,别名天柱山。’”学者多以霍山不得为南岳,是则汉武帝岂在《尔雅》书出之前乎?信夫郭璞之注为定论:衡山,即霍山,而霍山之本名为天柱山,不只“一山二名”“一山三名”也。三国孙炎以霍山为误,当作衡山。邢昺疏责之云:“案《书传·虞夏传》及《白虎通》、《风俗通》、《广雅》并云:‘霍山为南岳。’岂诸文皆误?明是衡山一名霍也。”
关于山之形态体势名目繁多至近三十事,如“左右有岸,厒(kē)”等等,注疏中皆未提及其见于古代何典籍,则此类字之生命终结,唯于《尔雅》中余一痕迹,更无现实与查阅古籍之意义。
释水第十二
“水”在许慎《说文解字》中,小篆为,释义为“准也”。段玉裁云:“天下莫平于水”,这是对水之本性的一种解释。而《尔雅》释水,重在水之势态、名称、地理位置等等,今略举例如下。
《尔雅·释水》云:“水注川曰溪,注溪曰谷,注谷曰沟,注沟曰浍(kuài),注浍曰渎(dú)。”溪、谷、沟皆水自山间流出之名也,流入田间,则称浍、渎,此处之渎与前文所论之江、河、淮、济四渎则大不相同,前边则可谓大江大河,此处则田间小浍耳。故中国文字所在之语境,大大影响其词义,正不可一以类推。
水之动势不同,其词亦不同。《诗经·秦风·蒹葭》:“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洄”者,逆流而上也;“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溯游”者,顺流而下也。爱情一事,当顺势推移,正不可强以求之也。
大禹治水之后,古黄河之支流皆定以名,然则非唯大禹所创,或已固有之者曰:徒骇、太史、马颊、覆鬴(fǔ)、胡苏、简、絜、钩盘、鬲津。为何有此名称,《汉书·沟洫志》中载河堤都尉许商上书云:“古说九河之名,有徒骇、胡苏、鬲津,今见在成平、东光、鬲县界中。”此已是西汉末年事,其余不复知也。夏至西汉末,两千余年过去,其间河流不知几经变化矣,《尔雅》书成之时,或皆在焉,而至郭璞之时,又四五百年过去,所可验于地理者必较《汉书》为更少。故《尔雅》一可为辞典,亦可称古字、词之归藏也。
至于黄河,《尔雅》有一段,颇有趣,其论水之色也:“河出昆仑虚(山下基也),色白。”是矿物质甚多也。余尝游阿尔卑斯山,有矿泉水艾维昂(Evian,即今国内市场称“依云”)者之出处,河水皆乳白之色,此其验矣。
